喜相逢 上(1 / 2)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香徑裡,手挼紅杏蕊。

鬥鴨闌乾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馮延巳《謁金門風乍起》

民國1945年,冬,四川蒲江。

李珣喜側身呆坐在床板上,地上的炭盆已經熄了,橫七豎八全是濕漉漉的腳印。媒人的話回蕩在她耳邊。

“喜妹,你是知道的,巴家可是我們浦江第一富商。巴二公子更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做他頭個妾怎麼不好了?”

“不是我說,你家老爹走幾個月了,就剩你這一個姑娘在家裡,還是早點嫁了吧。世道也亂,一個女人咋立身呢?當初巴二公子想來納你,你爹還不肯。要是早納了,你爹走的也放心。”

李珣喜聽不得這話,起身拿起大頭掃把就把媒人趕了出去。

她知道,這不會是第一個上門的媒人。她怔怔地看著床頭掛著的虎頭娃娃,聽爹說,是娘在懷著她的時候親手縫的。娘留給她的東西除了些布料,就這一件。

她拿下虎頭娃娃,把它貼在臉上。清淚打濕了棉布。自從三個月前爹出事後,自己就是個孤女了。

孤女的日子可真難過啊。家裡還剩了點錢,她全找了出來,放了一半在身上的布包裡,放了一半的床腳的爛盒子裡。每天夜裡提心吊膽,就怕哪個賊翻進來偷東西。

養了七八年看院的黃狗,前幾天也被毒死在院子裡。

李珣喜出門時,總是挑白天人多的時候,身上帶著刀,收斂平日的笑容,一副煞氣騰騰的樣子。就這樣,還有越來越多的流氓和混子盯著她的背影嚼舌頭。

想起男人們汙糟的眼神,李珣喜真怕哪天他們翻進屋……

她抹了一把眼淚,把虎頭娃娃放回床頭,起身做飯。

晚上,她用兩根大棍把門堵得嚴嚴實實,又在院牆周圍撒上釘子和碎鐵塊,在房間門口用繩子和磚頭做了個簡陋的陷阱,誰想從外麵進屋就得先挨上一下子。

她躺在床上,想著自己今後怎麼辦。

真像媒婆說的,嫁給巴二公子做妾?

李珣喜無奈歎氣,真要嫁進去,一時的命保住了,可今後呢?和巴二公子的妻妾爭寵?生下一二三個孩子,等著年老色衰,在巴家當個吃不飽穿不暖的老婆子?

她也想換個人嫁,以前爹在,倒是有人願意,那是因為爹是鏢師,還能賺點錢,家裡又隻有一個女兒,爹的東西今後就是女婿的東西。巴二公子這一鬨,彆說爹不在了,就是爹在,可有人敢娶她麼?

李珣喜為自己未知的前途愁得在床上翻來覆去。要是不嫁,一個人要怎麼過?

想著想著,愈發沒了睡意,起身披件衣服喝水。

院牆邊突然傳來聲響,李珣喜渾身一抖,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匕首,壯著膽子站在窗邊探頭悄悄看。

一個身影一下躥上牆頭,輕巧一躍,踩在地上,傳出皮肉被東西刺穿的聲音,李珣喜被嚇得眼睛猛地閉了一下,再睜開眼時,那身影走了兩步,直直地往前倒下。

哎呀!這人被釘子刺死了?李珣喜覺得奇怪,怎麼還有被釘子刺死的人呢?

李珣喜決定等一等再看。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那人動都沒動一下。

不會真死了吧。李珣喜點起小馬燈,小心翼翼地走到廳堂門邊打量院子裡的人。

地上好像有血。

她一手牢握匕首,橫在胸前,另一隻手提著小馬燈,悄無聲息地向前探去。

她逐漸看清,地上趴著的是個穿著青布衣短裝的男人,臉直愣愣地砸到土裡,看不清楚樣子,頭發短短的。這麼冷的天,身上的衣服竟隻是薄衣。

李珣喜踢了踢他的腰,小聲嗬斥:“喂!”

男人一動不動。

她蹲下,費力把男人翻了個轉,昏暗燈火下,看見一張在血汙和黃泥下仍顯俊秀的臉。

怎麼長得這麼好看?李珣喜暗自驚歎。戳了戳他的臉。薄衣上全是血跡。也不知道傷到哪兒了。她放下小馬燈,伸手探了探鼻息,還好,還沒死。

怎麼辦,把他拖進去?可這人來頭可疑,半夜翻人院牆的能是什麼好人?說不定是逃犯。

風呼呼的吹,李珣喜打了個寒顫。

算了,我當一回好人。她跺跺腳,打算把男人拖進柴房。

這人又高又重,跟個燈柱似的。她拖到一半,放下手準備歇歇,誰料這人突然睜開眼睛,嚇得她嘴裡咬著的燈“咚”一下掉到他臉上。

燈齊齊框框地滾遠了,男人仍睜著眼睛,蒼白著臉,一雙黑漆漆的眼直勾勾朝上看著李珣喜。李珣喜心頭一滯,輕聲問:“你……你醒了?”

男人沒有回答,過了幾息,一下閉上雙眼。

娘也,這不會是詐屍了吧?她顫巍巍地伸手又去探鼻息,接著摸了摸頸部,熱的。這不是沒死嗎?

得趕緊往柴房裡拖。

李珣喜把稻草鋪到他身上,又抱來舊棉絮給他蓋上。這下能不能活就看你的命了。

第二天天剛亮,李珣喜就醒了。夜裡有心事,睡得不安生。她想起柴房裡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敢救他的。

她點起火,在大鍋裡煮了點稀飯,擦擦手,往柴房裡走去。不知道是希望這人死了還是沒死。

沒死呢。她打開門就看見男人睜著眼盯著她。

李珣喜不敢往裡走。她鼓起眼睛,裝作凶狠的樣子,厲聲問:“還活著呢?看你可憐救你一命,可要知好歹!”

男人沒接話。

李珣喜的氣勢焉了一下,又惡聲惡氣地說:“吃飯不?”

男人點點頭。

她轉身給他端了碗稀飯。男人顯然餓了,吃得飛快卻不顯粗魯。李珣喜打量他,“你叫啥名?”

……

“你從哪兒來的?”

……

“你這傷,要不要我給你弄弄?”

男人點點頭。

這麼好看的男人,居然是個啞巴!李珣喜把空碗端進廚房,自己就著鹹菜呼嚕呼嚕地喝了兩碗。嘴一抹,找出以前爹用的創傷藥和布條往柴房走。

“你能動不?”

男人沒說話,抬頭看著她。

“乾啥?”她莫名其妙的回望他。

男人沉默片刻,慢吞吞地脫下衣物,露出□□的膀子。

哎喲!忘了要脫衣服了!李珣喜趕緊背過身走到院子裡,把地上夾雜著血跡的土掃了掃。

“你弄完沒?”她吆喝了一聲,沒聽到聲音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啞巴。走到門口,男人已經穿上衣服,閉著眼休息,剩下的藥和布條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旁。

她拿起東西,“你在這兒,可悄悄的,彆給我添麻煩!我也不圖啥,人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是為了今後積福呢!”

男人微微睜眼,點點頭。

哼,知道就好。

兩人相安無事地處著。最開始的幾天,男人都在閉著眼睛休息。他的氣息輕微,好像一隻不動聲色的大貓。李珣喜給他送飯時,他才會睜開那雙黝黑的眼睛。不知怎的,李珣喜總覺得那雙眼睛裡有些迷茫,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家裡的糧吃了一半,傷藥也用了不少,他的狀態才明顯好了起來,臉也不像那天白慘慘的樣。李珣喜端了盆水讓他擦擦,發現這人長得確實好看。

就這臉,這身材,這氣質,怎麼看也不是個窮人,更不像逃犯。

哪家的小公子逃難來了?

家裡多了一個人,糧也吃得快。李珣喜不想動倉裡備用的糧,隻得拿錢去換。

另一條街上的趙叔和李珣喜她爹生前有些交情,喪事也是他們幫忙辦的,這幾個月都對她照顧有加。李珣喜從趙家換了幾斤糧。她快步往家裡走去,一個人影一下子閃到她麵前。

李珣喜定睛一看,是混子麻襖兒。她停下腳步,冷冷盯著他,“乾什麼?”

“喜妹,又出來買東西啦?”麻襖兒嬉皮笑臉地靠近她,“我聽說巴二請的媒婆上門了。這冬天你可不好過吧?”

“關你什麼事?”李珣喜往後退,和他保持距離,“讓開,我要回家。”

麻襖兒臉色一變,陰陰地笑,“就喜歡你這樣兒。”接著嬉笑一聲向她撲去,想拿住她的手。

李珣喜往旁一閃,環顧左右。麻襖兒挑了個好地方,這段路兩邊既無人家,也很少有過路人,但她回家必走這條路。

此處隻離家幾百米的距離,若是爹在,哪裡輪得到混子來這裡放肆!李珣喜連連閃躲,麻襖兒一時拿不住她。爹是走鏢的,她也自然不是什麼大家閨秀。麻襖兒見狀停下手,甩甩腿,“喜妹,等會可不要怪我動粗!”接著一拳向她揮去。

李珣喜把包著的糧往他頭上一扔,連忙往家裡跑。麻襖兒偏頭躲開,抬腳追她。李珣喜動作隱秘地抽出彆在腰上的匕首,牢牢握在手裡。等麻襖兒靠近扯住她的辮子,她順勢轉身,咬著牙噗嗤一聲捅在麻襖兒的腰上。

麻襖兒慘叫一聲,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瞪著她,李珣喜竟然有這個膽子捅人!他沒想到的是,李珣喜又用力把匕首抽出來,還沒等他捂住傷口,又一刀捅進他的肚子,像是捅進了豬肚裡一樣順滑。麻襖兒頓時沒了力氣,腳步踉蹌著往後退,手指著她說不出話來。手指間全是血的滑膩感,李珣喜心臟砰砰跳,抖著嗓子,聲音又尖又利地喊道:“彆以為我爹不在了就可以欺負我!你敢來,我捅死你!”說完後退兩步,哆嗦著往家裡跑去。

她腳步匆忙,咚地一聲撞開門,跌坐在院子裡,愣愣地看著摔在地上染血的匕首,眼淚順著臉龐流下。她擦擦眼睛,起身想把門關上,腿卻軟了,情急之下隻得爬到門口,費力地直起腰,顫抖著手拴住門。

門關了,她心裡才安生了點。把麻襖兒捅傷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報複。死了最好!她恨恨地想,心裡又氣又怕。不知過了多久,腳有點力氣了,她攀住門起身,轉身就看見撿來的啞巴站在柴房門波瀾不驚地看著她。明明麵無表情,李珣喜卻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種平靜。委屈湧上心頭,李珣喜大咧著嘴,哭著跑到他麵前,一下摟住他。啞巴站得像棵大樹似的紋絲不動。她埋在男人懷裡放聲大哭,口齒不清地說:“我捅人了……也不知道他死沒死……”,又想起死去的爹,更是泣下如雨,邊哭邊念叨,“爹,你回來吧……你看看他們是怎麼欺負你女兒的……嗚嗚嗚……”

眼淚把男人胸前的薄衣浸濕了。李珣喜哭了一刻鐘,把這段時間的委屈都哭了出來。她抽泣著抬起頭,“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弄臟了……嗚嗚嗚……”

她放開啞巴,站直身子,抹抹哭裂開的眼角,“我今天把一個混子捅了,他要是來報複我……”

她猶豫著,終於下定決心,“要是隻有他一個,你就和我一起揍他,要是人多,你就跑吧!去給我報官喊人來!”

“哦,忘了你不會說話……”連喊人都做不到!李珣喜越想越難受,悲從中來,嗓子裡又開始飄出哭聲。啞巴抬手一下捏住她的嘴,李珣喜傻傻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乾什麼。另一隻手在李珣喜的頭上有力地拍了拍,像是安慰她。李珣喜扁扁嘴,被強製閉上的嘴咧不開,可嗓子還能發出嗚咽聲。啞巴聽著,眼睛裡閃過一絲無奈。

李珣喜把小馬燈放在床頭櫃上,披著棉被坐在床上。

今夜月亮時不時被飄過的烏雲遮擋,院子裡時亮時暗。

她的心不上不下地吊著。為了防止麻襖兒半夜帶人來翻牆,她翻出了家裡的刀放在便利處,又給了啞巴一把,讓他自己當心。

打更人在圍牆外走過,已經是子時了。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揉了揉濕潤的眼睛。起碼得守到寅時才敢睡。

門外嘎吱一聲,李珣喜嚇得立刻跳起來,棉被落在地上,她兩步並做一步走到窗旁,偷覦著院子裡。

月光下,柴房的門大開,原來是啞巴出來了。

李珣喜鬆了口氣,她收起手裡的刀,看著他走近,從窗戶裡對他喊:“你乾啥?冷了?”

啞巴沒理她,走到窗前敲了敲,示意她開窗。

“咋了?”李珣喜推開窗奇怪地看著他。

他指指燈。

“嗯?你要燈?”李珣喜拿過小馬燈遞給他。

他提起燈罩,把燈吹滅。

“啊!你怎麼把燈滅了?”李珣喜埋怨地望他一眼,轉身要去拿火柴,啞巴拉住她的手臂。月光下他的臉模糊不清,伸手指了指床。李珣喜先是不明所以,愣了一會後恍然大悟,“你是要我去睡覺?”

啞巴點點頭。

“我不敢哪!”李珣喜也是一肚子委屈,“你以為我不想啊?不是給你說了嗎?萬一半夜麻襖兒來了……”

啞巴有力地捏了捏她的肩膀,眼睛在昏暗的月光下竟散發著精光。

沉默半晌,她小聲說:“那你可彆睡著了。”接著上下打量他,“你的傷好了嗎?打過架沒?你可彆……”

啞巴把她朝屋裡推了兩下,打斷她的話。

“好好好,我去睡覺。真沒耐性……”李珣喜嘀嘀咕咕地轉身,走到床邊又問他:“馬燈你提去不?我給你點上?”

他搖搖頭,關上窗戶轉身回柴房。

你可千萬要靠得住啊。李珣喜躺在床上,忐忑地想。實在瞌睡來了,心驚膽戰地睡了過去。

一連兩天,啞巴都不讓她守夜,隻讓她去睡覺。李珣喜有時想,麻襖兒是不是被自己捅死了。本來他就沒爹娘,有個妹妹被他嫁給殘廢換錢去了,天天吃喝嫖賭抽,就算死了,應該也不會有人來找自己。可又怕他沒死想著報複,自己今後肯定得出門,萬一他沒被捅怕,再來找麻煩怎麼辦?

這天晚上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到十四了。李珣喜看著圓圓的月亮,又想起爹,抱著爹平時用的刀哭了一場,蜷在床上睡著了。

月亮灑下了一層朦朧的光輝,給世間萬物披上一層模糊的霧布,院裡的花草樹木影影綽綽。院牆外傳來偷偷摸摸的動靜。啞巴睜開眼睛,沒有點燈,起身站在柴房門口,沉靜地注視著圍牆。

一雙手攀上圍牆,接著,一個頭從牆邊露出,啞巴手中一閃,一塊石頭“咚”地一聲擊中院牆邊剛剛冒出的腦門,力氣大得讓那人雙手直接脫牆,悄無聲息地仰身倒下去。

牆外兵荒馬亂,焦急的聲音小聲響起,“麻襖兒,你咋了?喂!”沒有回應聲。過了一會,又有一個頭小心翼翼地探出,眼睛還沒露出來,“撲通”一聲,瞬間被飛來的石塊打得掉了下去。

牆外的人顯然嚇著了,不敢繼續試探,罵罵咧咧地抬著人走了。

冷冷的夜風打著卷撩過啞巴額前的頭發,露出一雙淡薄的眼睛。他站在門口等了一會,確定周圍沒人後關上了門。

天光漸亮,又是新的一天。李珣喜腫著眼睛給啞巴端飯去,忽然大門被敲響了。李珣喜被嚇了一跳,顫顫巍巍地在門口問是誰。七嘴八舌地女人聲音傳來。啞巴站在門後,透過縫隙看著李珣喜打開了大門。

這次來的是另外三個媒婆。在門口時頗有不開門就不走的架勢。李珣喜勉為其難把她們請進來。連茶都不想上。浪費糧食。她心煩意亂地聽著媒婆們的七嘴八舌。

“喜妹哪,巴二公子這次可是請了我們三個來,你看人家誠意夠了吧。你呀,到底為什麼不同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