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頭,秋雨挺多哇。”見麵遇好之人會如此插上幾句,隨後閒拉片刻家常便奔赴自家的事去。
“聽說,北邊鬨了旱災?”聚在街頭等雨停的人手中大小包拎著躲在店麵屋簷下。閒著無事便與他人嘮起了磕。
“那把我們這雨水運去撒。”
這話一出,逗得幾人咯咯笑。
直到半個時辰,都未見雨停。
“這雨跟個嗲嗲的樣,下下不出來,停停不下來。扭扭捏捏。”早已沒了賞雨的興致,此話說出了眾人心聲,要不就雷霆大作下完便是,隻陰雨連綿,不見到一點日頭光。
他們已然開始期待雨停,連續五日的雨田裡的水已然積滿了,再下幾日,田便廢了,更彆說搶挖出的種子,好說都已迫然發了芽,再遲些播種就死了…
“哎,衣服都發了黴…”“娘,屋裡好潮。”
“阿裡!看,蘑菇!”孩童嬉笑,拉來夥伴瞧屋角生出的圓潤細長菌菇。手指戳戳,鼻子聞聞。
“快!快!把罩子都蓋上!”“抓緊些身手!”田地裡一陣狼藉手忙腳亂。“老江他家,你家可來得及蓋棚啊。”村裡夥計滿村裡轉悠,手中杵子豎握,綁繩方便直接捆了一手,身上蓑笠早被雨浸透,極重得壓在身上。
“多謝啊多謝啊,我的苗苗…哎!”
“爹!你怎得脫下來了!”中年漢子眼疾手快將蓑笠重給那頭鬢花白的老翁披上,嘴裡絮絮叨叨。“娘,您彆站口子了,最近天潮,風濕病該犯了。”轉圜回頭於那棚屋口愁眉的老媼道。
“本以為今年春神眷顧,怎得一下便下不停啊。”莊家人跪在淤泥中捧著浸泡發腥的菜苗嗚咽。
“春神啊………”
“天譴啊。”
“你去哪!”淩桓急抓住歲安於府門一閃而過的身影。手下的觸感讓他愣了片刻。手心發麻,卻未放開。
“入宮。”歲安明亮的眼眸中微有血絲,蒼白麵色顯得憔悴許多。她泠然的目光垂落於被抓著的手腕上。
“你無力阻擋。”淩桓輕得歎道。
“嗯。”如此簡短一聲,乾脆得令淩桓挑起眉。卻見人已然見人上了馬車。
淩桓抱胸半倚靠於府門沿,無奈揚了揚唇。
直到傍晚時刻,歲安卻是沉著麵走回的。而淩桓正等於府門前,瞧著小如將披風替歲安披上。
“我本就是牽製父親的棋子,倒是自不量力了。”歲安此言雖是如此,然語調卻是輕蔑,她冷哼一聲,竟連宮門都未進去。
淩桓跟在身後,而後於主殿前,被歲安淡淡一瞥後,關在了殿外。
城東河堤暴漲,晨時便衝毀了堤壩瞬時吞噬田地,莊稼漂浮於布滿殘渣的泥水中,四處可見泡發的牲畜屍體。
房屋即便幸存亦隻剩一處房簷,自那豁口看去,能瞧見翻滾的泥水麵,被掛於牆麵高處的物什如同浮萍叮當亂響。
地勢較高的京城連同十幾裡外圍幸免,但從未停止的神罰及每過半日便凶漲一尺的潮水幾乎令所有人絕望。
災民紛紛往京城及高山湧去,泥石,洪水,饑荒,跋涉,寒冷,關城拒接…短短七日,便已肉眼可見腐爛浮屍。
“走不動了…”“走不動了!!”“這洪獸就跟在你腳那頭,你再怎麼爬,它都在腳下!!”絕望嘶吼,他跪倒在泥地中,便陷入了半隻腳,“這洪水,吃人呐……啊啊啊啊啊啊!”他親眼看著妹妹從山腳被泥水卷走,眨眼間就消失在望不見儘頭泛著白沫的泥洪裡,連呼救聲都沒聽到………
同行還有十三四個青壯年及幾個老弱婦孺,本已殘破的身軀在此刻泄了力。是啊…走不動的…到了山頭,也下不來了。
所有人都麻木立在原地,孩童哭啼,雨水淋去泥垢,也澆滅最後的信念。仍泛有餘光的眼在此刻都失了聚焦,徹底淪為一片深潭。
“喂!喂!!!”早前登頂之人扒開樹叢朝山下喊去,極儘憤怒,為什麼不動了!為什麼都站在那!明明就快了!!想死嗎!
“你們快上來啊…嗚嗚嗚快啊……”有人望著如同漩渦已臨腳下的洪水,哭嚎的淚渾著在雨水裡,衝刷著大地。
“也許…洪水就停了呢…”最後一句,是癡癡呢喃。
第四日
“…”淩桓立於牆簷下,仰望著枯立於簷上的歲安,微黯然。
京都地勢高,於蒼穹下看,京都若茫茫滄海中唯一孤島,風很輕,洪水漲得極靜,一點點蠶食,直至與天融在一起。
孤舟難行,如同一粒灰塵,真正能到達西北山脈的,布衣人家少之又少。
可,雨停了。
幾乎是一瞬間,陽光便肆無忌憚普照大地,粘稠密不透風的雲消失。海麵猝不及防蒙上金光,無邊無際的碎金流躍,卻無人欣賞。
水麵正以肉眼可估摸的速度下落,徒留牆麵的汙濁泥垢。片刻,地麵已然裸露。
湖水告竭了。
仿佛這世間的水蕩然無存般,空氣一瞬焦灼,扼住了喉嚨,乾澀出血。
大地回溫至不涼不熱的初秋,人們可以行走,但沒有人喜悅。
沒有人哭,祈求上天垂憐,他們已然被拋棄了。
“歲安”淩桓欲言又止,殘存在風中,與最後一滴落雨一同點在歲安支離的心湖。
阿牙因淩洹突如的收力而驚大豎瞳堪堪落於地麵。極其不滿得喵嗚一聲,掃了掃尾巴。
“!”淩桓急得傾身上前,衣袂翩飛,發絲嬈亂,另一道氣息深深落入懷中。
呼吸中夾雜著狂跳不止的心跳聲,緋紅漫上他的臉頰。
歲安蒼白麵色因一瞬的驚慌而增了些血色,修長冰涼的手抬起,下一刻,她便攥著淩洹的領口,指尖因用力而泛紅。淚水盈在眼眶中,她幾乎是瞪著麵前的這個人。
可這雙眼裡有悲憤,有不解,迷茫,唯獨沒有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