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天光自窗邊的縫隙灑入,屋角燭台之上燭火燃儘，床紗不知被誰鬆開，鬆垮垮垂下,擋著殘破小院中飄飄浮塵。</p>
安無雪睜眼。</p>
窗扇微啟，晨間涼風沁入屋內，但他不覺冰涼。</p>
他目光微動，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絲被，絲被是靈物織就,困住暖意。</p>
衣裳沒變，袖袍處皺巴巴的,應當是他自己昨晚抓出來的。</p>
裝著養魂樹精的靈囊不知為何沒有掛在他腰間,而是靜靜躺在枕頭邊上，明顯被人動過。</p>
爐鼎印帶來的綿軟無力渾身發燙之感也不見了。</p>
……謝折風來了？</p>
昨晚……</p>
他剛一回想,生前死後的回憶帶來的疲憊猛地席卷而來，仿若極北境的寒水衝刷過他的神魂，冰寒入髓。酸楚與無奈重重壓下,壓得他臉色煞白。</p>
還有昨晚那讓他格外排斥又在身體反應趨勢下不得不湊近的氣息,那人冰涼的手似乎抓住了他的手腕……</p>
若乾年前，冥海萬丈水淵之下,謝折風也是這般抓著他的手,在他耳邊輕喊：“師兄……”</p>
……！</p>
他緊攥被褥,猛烈喘著氣。</p>
不能再想了！</p>
他抬手,輕敲額頭，趕忙壓下思緒。</p>
昨晚夢太多,他險些分不清那些朦朧的片段與感覺究竟來自夢裡還是現實。</p>
“……前輩？前輩？”</p>
倏地,屋外傳來雲皖的聲音。不似在喊他。</p>
“師姐,這位謝前輩昨晚從那個爐——不,不是，是宿公子，從宿公子的房內出來後，給我們加固了結界，之後就在門前打坐到現在，這……”</p>
“一晚上過去了，怎麼謝前輩動也沒動過？不會出什麼事吧？”</p>
“是啊，門階冰冷，地上臟亂，謝前輩這樣坐了一宿……”</p>
安無雪一愣。</p>
謝前輩？是謝折風？</p>
謝折風在打坐？</p>
他還以為謝折風進來找到他和薑輕之後便會動手破除幻境，如今是怎麼回事？出寒仙尊哪裡不能打坐，要在一個被魔物占據、清氣稀薄的門派中打坐？</p>
門外安靜了片刻，雲皖歎了口氣：“我剛才試著喊了好幾聲，沒有動靜。罷了，門階再冷、塵土再臟，也冷不到渡劫高手、臟不了靈寶法袍。我比較擔心宿公子，屋內至今沒有動靜，宿公子還沒醒嗎……”</p>
“一個兩個的，說是來援，一進來就開始睡，果真是求人不如求己……”</p>
安無雪：“……”</p>
他緩緩坐直，呆坐片刻，這才收起靈囊，起身掀開床紗走出房屋。</p>
雲劍門這偏僻山峰的殘破小院仍在法陣的庇佑之中，法陣外側天穹烏黑，瞧不見儘頭一般，隻有眼前的方寸之地有著稀薄清氣。</p>
房門推開，謝折風端坐於台階上打坐的背影映入眼簾。這人向來講究，此刻卻連個蒲團都沒有拿出來，席地而坐，紋絲不動。</p>
小院之中，劍鋒相交之聲不斷，雲皖居然和那幾個幸存的弟子在互相喂招練劍，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那句“求人不如求己”。</p>
安無雪低頭看著謝折風那仍然沒有動靜的背影，眉頭一皺，緩步走下台階，行至謝折風身旁。</p>
這人雙眸緊閉，眉頭緊鎖，對他的靠近還是沒有反應。</p>
他的本命劍春華就懸浮在謝折風身前。</p>
越看越心煩。</p>
他恨不得直接伸手將春華拿走，趕忙移開目光，也試探著喊道：“謝道友？”</p>
沒有應答。</p>
謝折風封閉了神識五感？</p>
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p>
“宿公子？”雲皖聽見動靜，收劍回身，麵露喜色，小跑至他們麵前，“你醒了？可還有什麼不適？”</p>
安無雪搖搖頭：“他這是怎麼了？”</p>
雲皖微愣：“宿公子是問謝前輩？”</p>
她也很不解，“昨晚你說會有人找來，我們等了一會，這位謝前輩就來了。他自稱落月弟子，叫謝春華，但是他也沒問我們滅門一事，而是……”</p>
“而是什麼？”</p>
“而是直接來找你……”</p>
安無雪啞然。</p>
“找”。</p>
找他？</p>
找的是養魂樹精，還有他身上的疑點吧。</p>
一如當年荊棘川中，謝折風找的或許不是“師兄”，而是自身的後悔。</p>
雲皖似是摸不準他為何突然沒了動靜，收了聲，沒有繼續說。</p>
安無雪隻好再問：“然後呢？”</p>
“謝前輩進屋的時候，你正……”她往安無雪手臂爐鼎印記之上看了一眼，支支吾吾的，“他幫你壓製了……之後，好像是看你神思不寧，讓我拿了個靈氣濃鬱的金色樹枝放在你手上，就讓我出去了。我在外麵等了一會，謝前輩突然腳步匆匆地推門而出，什麼話也沒說，就打坐了起來，我怎麼喊都沒用……”</p>
看來謝折風對他用過養魂樹精了。</p>
他並沒有鬆口氣。</p>
他眸光一凝，嗓音沉下：“你是說他突然就衝出來在這裡打坐到現在？昨晚真的沒有發生彆的事情？”</p>
雲皖一驚，臉色登時白了，低下頭去，輕聲說：“當真沒有了，我隻在外麵等了一會，就看到謝前輩腳步匆匆走了出來。但……”</p>
她確實沒有全說。</p>
“我不是有意隱瞞宿公子，隻是我看你們二位關係匪淺，我怕我看錯了，不敢隨口胡說——”</p>
“我們沒有乾係。”安無雪即刻道，“你說吧。”</p>
“……謝前輩出來的時候，靈力有些不穩，似乎一瞬間……一瞬間靈氣波動裡有入魔之兆……也許是我看岔了，山門被魔物封鎖了這麼久，濁氣泄進結界裡也正常……”</p>
入魔之兆？</p>
謝折風？</p>
安無雪幾乎不假思索便篤定地說：“你看岔了。”</p>
修士入魔分兩種，一為是修濁入魔，二為心魔自心而生。</p>
不論是哪一個，都和年少便以無情入道登臨仙尊位的謝折風扯不上關係。</p>
他和謝折風之間的恩怨再不堪回首，謝折風終究是那個眾望所歸、霽月清風的出寒劍主。</p>
他的師弟是落月峰不世出的劍道天才，幼年時執劍弑親父，少年時替他斬心魔，登仙時連他這個師兄都死在了出寒劍光之下。</p>
道心通明到了無情無義的地步。</p>
又怎麼可能入魔呢？</p>
他又重複了一遍：“不可能的。這世上受濁氣心魔困擾者千萬，唯獨不可能有他。”</p>
“啊……？”雲皖張了張嘴，最終嘀咕道，“還說你們沒有乾係……”</p>
安無雪正想張口反駁。</p>
正值此刻——</p>
結界猛烈晃動了一下！</p>
院中練劍的弟子們和雲皖全都麵色一變，手中長劍一顫，儘皆指向震顫之處。</p>
安無雪抬眸，瞧見天穹結界之處被魔氣衝撞得現出縫隙。</p>
這是他和謝折風渡劫期的化身前後加固過的結界，能一擊將這結界打出裂隙的，隻有可能是渡劫期！</p>
遠處飄拉進來的仙修怎麼都不見了，原來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藏了個隱匿之處！”</p>
結界又猛烈震顫了一下，連帶著籠罩在其中的小院都跟著晃動起來！</p>
雲皖急促道：“是那個鏡妖，它發現我們了！宿公子，我們必然不是它的對手，你和這位前輩……”</p>
結界之外，連綿群山突然完全變樣，四方竟然全都一模一樣，仿若是照著他們所在的山峰的模子刻出來一般。</p>
這是鏡妖的鏡像之術。</p>
鏡妖封死了此處。</p>
天崩地裂般的動靜之下，謝折風儼然不動。</p>
神識五感封閉，除非是謝折風本人受到攻擊，亦或者直接喚醒神魂，否則隻能等這人自己醒來。</p>
安無雪喃喃道：“可我現在應戰渡劫期的話……”</p>
那便什麼也瞞不住了。</p>
小院又震動了一下。</p>
滔天魔氣衝來，結界之上的裂隙如同蛛網一般散開，飛沙走石，黑風狂湧。</p>
渡劫期威壓降下，雲劍門那幾個修為不高的弟子執劍的手都在發抖。</p>
如此下去，結界撐不過一刻！</p>
他倒是有辦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單獨一人獨身而退，但他無法顧及其餘的人。</p>
他目光掃過臉色蒼白的雲皖和其餘弟子。</p>
小修士們麵露驚慌，卻紛紛持劍而立，或是手持符咒。</p>
雲皖站在最前頭，眸光晃蕩，顯然毫無底氣，卻又一步未退，反倒向前幾步。</p>
他若是此刻明哲保身，這些人必然性命難保！</p>
安無雪心一橫，轉身快步走至懸浮在謝折風身側的春華劍前。</p>
他曾驚動過春華，當時立刻引來了謝折風。</p>
謝折風如今春華不離身，必然在春華之上下了新的禁製。</p>
禁製可牽動謝折風神識……</p>
他賭謝折風上次沒有殺他，這一次更不會殺他。</p>
他朝春華伸手。</p>
雲皖被他的動作驚到：“宿公子，這把劍謝前輩不曾離身，你——”</p>
他碰了春華。-</p>
落月峰，葬霜海。</p>
鬆林中央，霜風橫掃不止。</p>
謝折風本體端坐於蓮台之上。</p>
風雪自他身周而過，卻一點沾不了他的身。</p>
他閉著眼，眉心劍紋泛黑。</p>
昨晚養魂樹精沒有反應，他甚至說不上來自己為何突發奇想要用養魂樹精，最後又為何在失望。</p>
在那之後，他坐在床邊，看著宿雪麵上潮紅褪去，露出虛弱的蒼白，本該空白的心卻仍然一揪一揪的。</p>
可那不是師兄。</p>
養魂樹精甚至沒有任何反應。</p>
“……一盞花燈就能讓你混淆，一個相似的人就能牽動你的心緒，你真的愛你的師兄嗎？”</p>
自心魔而生的這句話</p>
如同戳入肺腑的咒術，剜不掉，割不著。</p>
他的神識回歸本體，在鬆林中坐了一晚。</p>
直至現在。</p>
眉心劍紋上的黑氣總算漸漸淡去，心魔眼看就要壓下——</p>
謝折風卻驟然睜開雙眼。-</p>
雲劍門中。</p>
安無雪碰到春華的那一刻——</p>
靈力滾起。</p>
他猛地被甩至後方，滾過殘破小院中的泥塵，眼前天旋地轉。</p>
落地的那一瞬間，他五臟六腑移位一般。</p>
刹那。</p>
塵土飛揚，靈力凝成的冷刃追著他而來，刺入他的肩骨！</p>
他聞到了血腥味。</p>
他一時之間分不清那是他喉間的血，還是肩骨處傷口的血。</p>
雲皖驚叫道：“宿公子！謝前輩！！！”</p>
她抬劍想衝至兩人當中，可謝折風周身靈力震蕩，她竟絲毫近不得身。</p>
謝折風睜眼，眼中殺意湧現。</p>
安無雪從未見過謝折風如此駭人的眼神。</p>
他呆了呆。</p>
靈力激蕩間，打坐的男人眸光彙集，目光落於他身上，幽黑的雙瞳空茫了一瞬。</p>
謝折風似是沒料到出手傷到的人是他，眉頭一皺，神色猶疑了一刻，複又麵色陰沉。</p>
這人一字一頓道：“我似乎和你說過——你不該動不能動的東西。”</p>
說過又如何？</p>
他無心理會謝折風的心緒，疾言道：“鏡妖來了——”</p>
結界震顫，蛛網一般的裂隙愈發擴大。</p>
那魔物破界在即！</p>
安無雪眼見那冰錐迅速消融，鮮血與冰水相混，染紅他大半衣裳。</p>
真疼。</p>
“你不是他，”他聽見謝折風低聲說，“如何能碰他的東西？”</p>
……什麼？</p>
“宿雪”不能碰春華，謝折風就能碰？</p>
這是他的本命劍，於他而言，世間最沒有資格碰的，不正是如今把春華日日拿在手中的謝折風？</p>
他想笑，卻又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p>
他深吸一口氣，抓著一旁不知哪個弟子手抖掉下的靈劍，握著劍柄，劍尖入地，撐著他坐起。</p>
他從來不願倒下。</p>
過往不論什麼境地，但凡手中有劍，他必會以此為支柱。</p>
他曾這般握著春華，對謝折風說：“我好疼。”</p>
可如今他不會再說了。</p>
他撐著劍，抬眸看向謝折風。</p>
正朝安無雪而來的謝折風乍然停步。</p>
他似是看到了什麼似曾相識之景，麵色一頓。</p>
眨眼間，他眼中寒霜居然散去，黑瞳之中潤上一層酸澀。</p>
又是一瞬震顫！</p>
小院所有房屋晃動，黑風濃濃，結界之上，裂隙徹底裂開。</p>
雲皖無法湊近，隻能抬手抵著風，將師弟師妹們護在身後，高喊：“宿公子！謝前輩！結界破了！！！”</p>
周遭濁氣自四麵八方席卷而來！！</p>
瓦礫被狂風卷起，門窗哐當哐當晃蕩，沙石迷眼。</p>
謝折風卻隻是看著安無雪。</p>
這人竟像是心緒不穩，手中抓著春華，眼眶紅了紅，脫口而出：“師兄……”語氣顫顫。</p>
師兄。</p>
兩個字像是莽荒草原乾涸了許久後驟然落下的天火，僅僅一個火苗，瞬間點燃了安無雪心中的脾氣。</p>
謝折風在喊誰？</p>
師兄？</p>
是像當初殺了他之後在荊棘川裡尋他一般地喊“師兄”嗎？</p>
他想開口，可心中太急，氣息堵著喉管，他無法控製地猛咳幾聲，咳出了喉間鮮血。</p>
濁氣滾滾而來，鏡妖猖狂的笑聲瞬間拉近。</p>
他心底卻安靜得很。</p>
他覺得格外荒謬。</p>
他抹開嘴角血跡，啞著嗓子：“謝道友在叫誰？師兄？是那位罪有應得的落月首座嗎？”</p>
“他死了啊。”安無雪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隻能麻木地說，“他死了。是你親手殺死的。”</p>
作者有話要說</p>
白晝天光自窗邊的縫隙灑入,屋角燭台之上燭火燃儘，床紗不知被誰鬆開，鬆垮垮垂下,擋著殘破小院中飄飄浮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