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國記 - 月之影·影之海</p>
第七章(上)《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一節</p>
一路上幾乎都用小跑步，他們趕在關門的前一刻衝進了下一個城鎮。第二天則在開門的同時離開城裡。雖然陽子還是有點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從落人和樂俊都臉色一凜，也能體會是非同小可。</p>
“真的能見到延王嗎？”</p>
她邊走邊問，樂俊動一動胡須。</p>
“誰曉得。咱從沒想過要晉見國君，所以不知道。貿然就想求見延王也是不可能的吧！”</p>
“那怎麼辦？”</p>
“往關弓的路上有鄉也有縣——先試著求見台輔看看好了。”</p>
“台輔？”</p>
樂俊點點頭用手指尖在空中寫字。</p>
“台輔。這是用來稱呼宰輔的，呃，算是一種尊稱吧！關弓所在的地方是靖州，而靖州的州侯就是台輔。”</p>
陽子呆呆地凝視著剛才寫字的地方。</p>
“……我有聽過。”</p>
她不知在哪裡聽過台輔這個音。</p>
“聽過也不奇怪啊！”</p>
“不是的，好像是在那邊聽到的。”</p>
是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個音。然後，她想起那個說台輔的聲音了。</p>
“啊，沒錯，他們是這樣稱呼景麒的。”</p>
樂俊漆黑的眼睛張得大大的。</p>
“台輔？景麒？”</p>
“嗯，就是帶我來這裡的人，還給我這把劍……”</p>
陽子笑了一聲。</p>
“他似乎是我的仆人，因為他稱呼我為主人。話說回來，他的態度倒是挺傲慢的。”</p>
“……等一下。”</p>
樂俊急忙舉起手，連尾巴都像要阻止陽子似地舉起來。</p>
“你說叫景麒？他被人稱為台輔？”</p>
“是啊，你認識嗎？”</p>
陽子一問，樂俊頭搖得像波浪鼓，接著一副傷腦筋似地胡須上上下下抽動。</p>
“陽子是景麒的主人……”</p>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陽子心想。</p>
就像翻開相簿湧起一頁頁回憶，陽子沉默了一陣子。歎口氣回過神，隻見樂俊離了有兩、三步遠，一直舉目望著陽子，看起來不知所措的樣子。</p>
“有問題嗎？”</p>
“……是有。”</p>
樂俊抬著頭，對一臉不解的陽子喃喃地說。</p>
“如果景麒被稱為台輔的話，那他就是景台輔了……”</p>
“然後呢？”</p>
她覺得樂俊一副發楞的模樣很奇怪。</p>
“景麒是景台輔，這有何不妥嗎？”</p>
樂俊坐到路邊去，對陽子招招手。然後他又盯著坐在旁邊的陽子好一會兒。</p>
“景麒怎麼了？他是什麼人？”</p>
“……這下可不得了了，陽子。”</p>
“我不懂。”</p>
“咱慢慢會說明，你冷靜點聽咱說。”</p>
不安緩緩地升起。陽子隻好點點頭看著樂俊。</p>
“你如果早點告訴我是台輔，情況就出乎意料的簡單了。你多半也不會吃這麼多苦。”</p>
“樂俊，我不懂。”</p>
“能夠被稱為台輔的就隻有宰輔，再加上他的名字叫景麒，這麼看來，他是景台輔。一定是這樣。”</p>
“嗯，然後呢？”</p>
樂俊突然搖胡子。小小的前腳要伸出來碰陽子的手，想想卻又打消念頭。</p>
“因此，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是麒麟。”</p>
“麒麟？”</p>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的靈獸，平常會化為人形。台輔不是人類，必定是麒麟。景麒寫成‘景麒’，這不是名字，是稱號，代表慶東國（注三）的麒麟。”</p>
“喔……”</p>
“慶國在青海的東岸，剛好位於雁國和巧國中間的地方。風調雨順，是個好國家。”</p>
“現在國家卻在動亂。”</p>
樂俊點頭。</p>
“去年國君駕崩了，新王卻沒有即位。君王可以治妖鎮邪，保護國家免於災害異變，因此沒有了君王國家就會亂。”</p>
“……喔。”</p>
“如果景麒說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景王。”</p>
“什麼？”</p>
“慶東國之王，景王。”</p>
陽子張大嘴巴好一會兒，對這個不知所雲的話題不太知道要如何回應。</p>
“你就是……慶國的新國君。”</p>
“等等。我……我隻是個平凡的高中女生耶！就算我真的是胎果好了，也不是那種了不得的人物啊！”</p>
“君王在登基之前就是凡人。君王不是由出身決定的。說得誇張一點，和一個人本身的個性、外在都沒有關係，全憑麒麟是不是選中你，就這麼簡單。”</p>
“可是……”</p>
樂俊搖搖頭。</p>
“麒麟會選出君王。既然景麒選的是你，景王就是你了。麒麟不會服從任何人，能夠被麒麟稱為主人的就隻有國君。”</p>
“太可笑了……”</p>
“上天將樹枝交給君王，三個果實代表了土地、國家和王位。土地指的是地籍和戶籍，國家指的是律令和法規，而王位指的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代表麒麟的意思。”</p>
一邊說著，樂俊看起來更無奈了。</p>
“咱明白陽子不是人，也非尋常的胎果了。……你和景麒交換過誓約了吧？”</p>
“什麼？”</p>
“到底是什麼誓約，咱也不清楚。不過，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交換誓約的那一瞬間，君王就不再是人類了。”</p>
陽子搜尋記憶。細細回想了一陣子，她想起自己說過“同意”這句話。</p>
“……景麒是曾經先說了些什麼，然後要我說‘同意’。對了，那時景麒還有些詭異的舉動，接著我馬上就出現很怪的感覺……”</p>
那種感覺，像是有種東西從自己體內竄過去。在那之後，教師辦公室的玻璃窗就破了，在眾多受傷的老師之間，隻有陽子毫發無傷。</p>
“詭異的舉動？”</p>
“他跪在我麵前，把頭低下去。……我的意思是，用額頭去碰我的腳……”</p>
“那就沒錯了。”</p>
樂俊斷言道。</p>
“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不會服從君王以外的人，更不會對君王以外的人下跪。”</p>
“可是……”</p>
“詳細的狀況問咱也沒有用，去請教延王吧！咱不過是一個半獸，神仙的世界我不清楚。”</p>
樂俊用強硬的聲音說道，舉頭看著陽子。他一直凝視著，胡須無精打采地動了動。</p>
“陽子是個遙不可及的人……”</p>
“夠了！”</p>
“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咱能夠攀談的對象，也不能直呼你是陽子了。”</p>
說完他站起來。</p>
“既然這樣，那還是儘早麵見延王為上。與其前往關弓，不如到附近的衙門去比較快。畢竟是國家大事嘛！”</p>
他背對著陽子說道，然後又再次抬頭看她。</p>
“小的明白您必定旅途勞頓，但接下來的話，尋求官府的保護會比直接朝關弓前進要快。在延王有所定奪之前，不得不請您在客棧裡稍作逗留，尚請見諒。”</p>
他那深深一鞠躬的身影看起來很悲傷。</p>
“我就是我！”</p>
“小的不敢。”</p>
“夠了！”</p>
氣到極點的聲音在顫抖。</p>
“我是我！我從來沒有變成彆人過！不管是君王、是海客，那和我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是和樂俊在一起才有現在的。”</p>
樂俊隻是垂著頭，弓起的背脊如今好淒涼。</p>
“有哪裡不同？有哪裡變了呢？我以為樂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讓友情變質，那種東西我寧可不要！”</p>
矮小的朋友沒有答話。</p>
“這是一種歧視。你沒有因為我是海客而歧視我，那為何要歧視我是君王？”</p>
“……陽子。”</p>
“我並沒有遙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遙不可及。我和你之間就隻有頂多兩步的距離啊！”</p>
陽子比了一下橫在自己腳邊和樂俊腳邊之間那段短短的距離。</p>
樂俊抬頭看陽子，前腳尷尬地抓抓胸前的毛，絲線般的胡子晃了晃。</p>
“樂俊，不是嗎？”</p>
“……在我看來有三步。”</p>
陽子微笑。</p>
“……那算我不對好了。”</p>
樂俊伸出前腳輕觸陽子的手。</p>
“對不起。”</p>
“不，我才要對不起，把你牽連進是非之中。”</p>
陽子正遭受追殺。樂俊所說的君王的事，也許有可能是真的。這樣一來，她遭到追殺的原因和此應該脫不了乾係。</p>
樂俊的黑眼睛笑了。</p>
“咱來雁國是為了自己，所以陽子你就彆放在心上了。”</p>
“我給你帶來很多麻煩。”</p>
“不麻煩。怕麻煩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跟你來了，要是咱不願意隨時可以回家啊！”</p>
“……我還害你受傷。”</p>
“事情會複雜、會危險，咱早有心理準備，況且咱會跟著你，是因為對自己有好處才跟的呀！”</p>
“是你太善良了，樂俊。”</p>
“或許吧。隻不過咱覺得與其丟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險的地方，還不如和你一起冒險犯難，會來得有意義多了。”</p>
“不過你也沒料到會這麼危險吧？”</p>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錯，不是陽子的錯。”</p>
陽子不知該接什麼話，隻好點點頭。</p>
她握住那隻小手，心中滿懷歉疚。</p>
家裡有海客卻不去報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會不會在陽子離開後去攻擊樂俊家呢？離開家的時候樂俊對母親說：“媽媽你這麼能乾，一個人應該沒問題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在暗示可能會有追兵或其它困難找到她頭上嗎？</p>
陽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團絨呼呼的毛。她不理會樂俊哇哇地大聲怪叫，將臉埋進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樣，感覺起來軟綿綿的。</p>
“抱歉拖累你了。謝謝。”</p>
“陽子！”</p>
她把一臉狼狽的樂俊放開。</p>
“對不起，我隻是……很感動。”</p>
“沒關係啦。”</p>
樂俊很不好意思地兩手梳弄著毛。</p>
“你的舉止還是莊重一點比較好。”</p>
“什麼？”</p>
樂俊聞言垂下胡須。</p>
“否則的話，你就多學學這裡的事吧！懂嗎？”</p>
聽他似乎很困擾的說著，陽子雖然摸不著頭緒，還是答應了。</p>
“嗯。”</p>
注三：在《十二國記》中，王國的國名與君王的國氏及麒麟的稱號同音不同字，例如：“慶”與“景”字日文讀法相同，其他入巧和塙、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樣的。</p>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二節</p>
抵達下一個城鎮，樂俊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裡寫了一封書信，然後真的跑到衙門去。</p>
樂俊說，等到他遞交的文件被送達，應該會有回音送到客棧裡。陽子還是無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彆說自己毫無身為君王的自覺了。話說回來，她也沒有因此妨礙樂俊的行動，反而聽話地乖乖配合。</p>
“要花多久時間啊？”</p>
“誰知道。總之是寫明情況並請求謁見宰輔，至於什麼時候才會送到宰輔手上，這事咱也沒經驗就不得而知了。”</p>
“抓一個官差來拜托他不行嗎？”</p>
陽子問完，樂俊笑了。</p>
“這樣做隻會落的被人給轟出來。”</p>
“要是他們置之不理呢？”</p>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書到他們來召見為止。”</p>
“真的要這麼麻煩嗎？”</p>
“沒彆的法子了。”</p>
“真是有夠慢的。”</p>
“沒辦法，人家是達官貴人啊！”</p>
“唉！”</p>
親身處於這樣一件大事的漩渦中，感覺很難形容。</p>
離開衙門之後——此地是黨的官廳，樂俊不是朝著客棧，而是指著廣場的方向。</p>
“怎麼了？”</p>
“帶你去看個有趣的東西，你一定會覺得很稀奇的。”</p>
衙門在城裡頭，麵對廣場而建。她一頭霧水地跟在橫越廣場的樂俊身後，隻見樂俊向著正對麵一棟白色建築走去。白石砌成的牆上刻了金色與五彩的浮雕，屋頂瓦片上的青色釉藥美極了。這個城叫容昌，房屋的門上就掛了一個寫著“容昌祠”的匾額。之前到過的城鎮裡，市中心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p>
“這裡嗎？”</p>
“就是這裡。”</p>
“有寫‘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嗎？”</p>
“你看了就知道了。”</p>
樂俊得意地笑著，走進大門。門口有守衛，樂俊表明想要參觀的來意後，他們被要求提出身份證明。</p>
進門後是個狹小的庭院，更裡麵則有一棟很大的建築。穿過雕花手工精巧的門進到屋內，裡頭通往像是大廳的房間。</p>
屋子裡被靜謐的空氣所圍繞，深長的大廳正麵牆上有個像大窗戶的四方形開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p>
窗戶周圍擺放著像是祭壇的東西，上麵堆著許多鮮花、燈火和供品，有四、五個男女麵向窗戶正虔誠地祈禱著。</p>
位在祭壇中央的應該是祈求的對象，可是，那裡卻隻有一扇窗。難道是拜從窗口看出去的東西嗎？自窗口望去，可以看見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樹。</p>
“那是……”</p>
樂俊輕輕朝著祭壇一合掌，接著又拉起陽子的手往右走。正麵那片有祭壇的牆壁左右，都有往更深處進去的寬闊回廊，走進回廊就見到鋪了白色沙礫的中庭。陽子看到那裡的東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p>
是白樹。陽子在山裡流浪時，常常去休息落腳的那種奇妙的樹。它比在山中所見的還要大，但高度卻差不多。枝椏伸展開來的直徑將近二十公尺，樹枝最高的地方有兩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滿樹白枝無花也無葉，有些地方係了緞帶似的細繩，上麵就長了幾顆黃色果實。在山上見到的果子很小，這裡的果實則約有一人合抱。</p>
“樂俊，這是……”</p>
“這是裡木。”</p>
“裡木？會結卵果的那個？”</p>
“對。那個黃色的果子裡就裝了小孩。”</p>
“真的啊……”</p>
陽子楞楞地看著那棵樹。怪不得在故鄉時沒看過這種樹，她心想。</p>
“陽子，你就是那個樣子的時候發生了蝕，被漂到倭國去的。”</p>
“真難以置信……”</p>
樹枝和果實都有著金屬般的光澤。</p>
“想要小孩的夫妻會一起到祠堂裡來，獻上供品，祈求上天賜給他們兒女，然後在樹枝上綁帶子。天帝聽到了，綁帶子的樹枝上就會結果。果子十個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時候就會落下來。將摘下來的卵果放一夜後，果子裂開，小孩就生出來了。”</p>
“那，果子不會自己長出來，要雙親先祈求過後才會長囉？”</p>
“沒錯。有些父母怎麼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卻一舉得果。老天爺會決定你是不是有資格做父母。”</p>
“我也是嗎？我也有幫我在樹枝上綁帶子的父母？”</p>
“對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們一定很失望。”</p>
“有辦法找到他們嗎？”</p>
“或許吧！看看記錄也許會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時間，找到那時剛好有出現蝕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數量……不過應該挺困難的。”</p>
“我想也是。”</p>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這裡也曾經有人期盼著自己的誕生，讓陽子終於接受自己的身世。陽子其實應該誕生在這裡的，誕生在這個被虛海環抱的世界某處。</p>
“小孩會長得像父母嗎？”</p>
“小孩像父母，為什麼？”</p>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議地問，陽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長得像老鼠了，看來小孩和雙親之間並沒有遺傳學上的關連。</p>
“我們那邊父母和小孩會長得很像。”</p>
“真的呀？好怪哦！你們不覺得惡心嗎？”</p>
“惡心？為什麼？”</p>
“同一屋簷下有人和你長得一樣，還不夠惡心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