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十二國記 小野不由美 4889 字 1個月前

落照之獄</p>

第四章第二天,瑛庚來到了供職的司法府。參與審理的典刑如翕和司刺率由都已經到了。看起來他們都一臉疲倦。</p>

三個人都到齊後,隨身的從屬人員都到廂房回避了。掌管刑獄的司法官也不在場。刑獄隻能有擔當案件審理的司刑、典刑以及司刺三個人參與審理。一切有可能影響他們判斷的人都將排除在外。</p>

最後一個出去的府吏出去時把堂屋的大門關上了。但是過了許久,也沒有一個人開口講話。不用問也知道,如翕和率由也都一臉難色。</p>

“……老是不說話也不是辦法呀。”</p>

實在不得已,瑛庚率先打破了沉默。</p>

“先聽聽典刑的意見吧。”</p>

如翕輕輕歎了口氣。如翕看上去三十多歲,外貌上來說是三個人中最顯得年輕的。典刑如翕的職責是將罪犯的犯罪事實解明,根據刑法來定相應的罪名。</p>

“我沒有什麼特彆要說的。郡司法和州司法做的筆錄就已經非常全麵了。至少州典刑已經全部調查清楚了,我沒有什麼要附加的。”</p>

瑛庚問道</p>

“典刑您應該見過狩獺了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p>

“他就是個禽獸。”</p>

如翕的回答非常簡短,而且好像是把那幾個字噴出來一樣。瑛庚估計觸到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了,於是拋開這個問題,繼續問道</p>

“州典刑的記錄中尚有目前還不明了的地方。比如說——附近村子裡的一家滅門案。”</p>

當狩獺被問到當時的殺人動機時,回答說因為當時沒有什麼地方去。在那之前,有人目擊到狩獺的另一起殺人案的犯罪現場,所以他不能再在人多的地方出沒,於是就打算到無人的村子裡去過冬。但是,到了那個村子後,卻發現還是有幾個人在。所以就將那一家人殺害了。狩獺雖然這麼交代,但是沒人能夠理解。按道理來說,在嚴冬時期,村子裡是沒有人住的。如果偶爾有一兩家住著人的話,那麼再找一家沒人的住不就行了嗎,那附近的村子可是基本上都是空著的。</p>

聽瑛庚說了後,如翕說</p>

“如果沒有人住的話也就沒有糧食,也沒有柴火。他當初是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屋子過冬,但後來見到其中一家還住著人,於是就覺得其實有人住的地方對他更合適。”</p>

“——對他合適?”</p>

瑛庚歎了口氣,</p>

“原來是這樣啊。——狩獺將那一家的屍體都原樣堆放著,難道他沒想過殺掉這一家人後他可以換間屋子住嗎?”</p>

“據他說是因為大冬天的,屍體又不會腐臭,沒有必要換。”</p>

一直沒有說話的率由搖著頭歎了口氣。瑛庚也明白他此時的心情。但是,這就是狩獺其人嗎?雖然理由令人發怵且有些扭曲,但是在道理上講得過去。但這樣一來,又有了新的疑點。</p>

“那麼駿良那件案子呢。為什麼他明明在懷裡揣著十兩銀子還要去殺一個孩子搶那十二文錢呢?”</p>

“他沒有交代。問他的時候他左一句右一句閃爍其詞,就是不肯說明白。”</p>

“他是不是還隱瞞著什麼呢?我看有必要把這件事問個清楚。”</p>

“至於為什麼要殺他,他說是為了避免小孩吵鬨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是說到為什麼要搶那十二文錢,他隻說是無意中殺的。”</p>

是嗎,瑛庚歎了口氣。</p>

“州典刑判斷駿良是蓄意謀殺,這點你怎麼看?”</p>

“……我覺得還有些疑問。究竟狩獺是從一開始就有了殺意而尾隨其後,還是本來隻打算搶錢呢。如果從一開始就有殺意的話那就是蓄意謀殺,如果隻是為了搶錢,後來擔心會引起騷動而中途起了殺心的話,那應該就算是過失殺人。”</p>

“他本人是怎麼說的?”</p>

“他說他本來就是打算搶錢的。”</p>

“但是如果他說本來沒有殺意,是怕人多吵鬨的話,那麼他隻要在沒人的地方等著人下手不就行了嗎?”</p>

“事情是這樣的——狩獺知道了駿良要到附近的一家小店去買桃子。他聽到了在駿良家的小店門口他們母子兩的對話。”</p>

孩子剛要出門時,他母親叫住了他,問他有麼有把錢帶在身上。於是駿良將手掌打開給他母親看。</p>

——桃子一個四文錢,三個十二文,好好的抓在手上呢。</p>

“駿良的家並不富裕。家裡沒有什麼能力給八歲的駿良零花錢。於是駿良就隻能靠幫家裡做活來掙點小錢。據說沒幫忙乾一次活就能得到一文錢。乾了十來天終於攢夠了十二文錢。因為很想吃桃子,於是就……”</p>

如翕像哀悼般說著。</p>

“自己吃兩個,再給妹妹一個,駿良是這麼打算的。所以才幫父母乾活,努力掙著這點小錢。”</p>

瑛庚點了點頭,再次感覺到了胸口的疼痛。好不容易攢夠的十二文錢,母親問他有沒有好好拿著,這孩子就——可能有些自豪地給他母親看。他好像看到了這個帶著一臉自豪的孩子的笑臉,以及疼愛著孩子的母親慈祥的麵龐。就是這樣一個溫馨的對話場麵,卻決定了這個孩子的命運。</p>

“狩獺聽到了這段對話。如果不馬上行動的話,駿良會馬上就到賣桃的小店,這中途甚至沒有什麼人少的地方。於是狩獺尾隨著駿良,在他最初通過的一條小路上將他擄走了。”</p>

“但是,周圍的狀況應該是一目了然的啊。那麼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如果不想引起騷動,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殺人搶錢呀。”</p>

如翕點了點頭。</p>

“正是這樣。所以州典刑才下了蓄意謀殺的結論吧。但是我還是有不理解的地方。究竟狩獺是不是有了明確的殺意才去尾隨駿良的呢?我個人覺得狩獺是一個病態的人。想要的東西就去搶,而且是馬上就行動,為了順利搶到就將人殺死——就是這種感覺。”</p>

嗯,瑛庚點了點頭。如翕所說的感覺非常微妙。但是,確實是謀殺卻覺得躊躇不定。究竟是不是蓄意謀殺總要給一個結論,但是不能光憑先入觀來下這個結論。總之在第一天審理的時候總得有個收場。——這麼想著,瑛庚望著率由。率由看起來六十歲左右,像是一個比瑛庚更加老練的老年人樣子,但實際上他的年齡是這三個人中間最年輕的。</p>

“司刺大人怎麼想呢?”</p>

司刺掌管三赦、三宥及三刺。即如果罪人的罪行在赦免條件之內的話,可以通過申告來減免罪行。三赦是指赦免罪過的三類人。也就是七歲以下的兒童、八十歲以上的高齡者、以及沒有判斷能力的智力障礙者。</p>

“首先——三赦是不管用的,這沒有必要討論了。”</p>

率由說著,瑛庚和如翕都點了點頭。</p>

“同時,他的任何一件凶案都不在三宥範圍內。”</p>

三宥是指不知、過失、遺忘三種。不知是指不知道這種行為是犯罪,或者是不知道這種行為的結果會導致犯罪。比如說在高處拋物,卻砸到從下麵經過的人,導致其死亡,這種不知道下麵有人經過的情況就可以判斷為“不知”。過失也就是犯錯。比如說本來沒有打算從高處扔東西,卻不小心將東西失手落下去了,或是本來想避開下麵的行人,卻由於用力不當而導致砸中行人這種情況就算是“過失”。遺忘就是指忘記。比如說本來知道高處拋物會砸到下麵的行人,但忘記了下麵有行人這一點,這種情況就叫“遺忘”。——但是,狩獺不在這其中任何一種情況範圍之內。</p>

瑛庚歎了口氣。</p>

“那問題就在三刺了……”</p>

率由點了點頭。</p>

三刺即“三問”,也就是問君臣、問群吏、問萬民。如果有赦免罪過的聲音的話,那麼罪行就能得到減免。率由執行自己的職務,廣泛聽取了六官以及其他官吏的意見,同時對百姓們的聲音也是洗耳恭聽。</p>

“沒有人認為應該赦免,完全沒有。百姓都說要判死刑,聽說是不判死刑決不罷休。而官吏們雖然大概也是這樣的反應,但也有人隻要一提到死刑便立即變得誠惶誠恐起來。六官基本上都說要慎重考慮。六官大部分都引用主上的話,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說如果這次輕率地使用死刑,恐怕會導致將來死刑的濫用。”</p>

“果然是這樣。……我還真得感謝六官的慎重論。”</p>

“也並不是說因為有了慎重論就不算三刺。隻是,百姓的憤怒絕不容忽視。他們都主張不用死刑誓不罷休。甚至偏激到說出如果司刑要幫狩獺脫罪,那麼就把狩獺交給他們自行去處理這種話來。”</p>

是嗎,瑛庚歎了口氣。果然,如果不用死刑恐怕就會引起百姓們的暴動。雖然暴動本身是可以鎮壓的,但是百姓們對司法、對國家的憤怒時鎮壓不了的。如果真的走出鎮壓百姓這一步,那麼百姓們對司法對國家的信賴也將從此不複存在。</p>

“被害者的親屬怎麼說?”</p>

瑛庚問道。有時犯罪被害者或與被害者相關的人也會申請赦免罪人。罪人如果悔改,向被害者道歉,有時會被認定是有贖罪或是真心悔過,這在三刺上來說是有很大效力的。</p>

“沒有人申請赦免。本身狩獺在犯罪後就完全沒有跟被害者的家人有過任何聯係,就更彆說道歉了。並且被害者的親屬中也有很多人堅定地要求死刑。甚至還有到國府請願的。”</p>

“……他們的憤怒我可以理解,但是難道單純是把犯人殺掉他們就能滿足了嗎?”</p>

“正是這樣。實際上,有很多人說光是斬首的話還不足以泄憤,應該向芳國那樣用種種酷刑來折磨他。狩獺犯罪十六件,死者二十三人的話,就應該處以二十三刀淩遲之刑。”</p>

淩遲是指一種將罪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來處死的刑罰。有的是在割肉之後犯人死亡以後斬首曝屍示眾,也有的是在犯人死亡之前那一刻腰斬或斬首。根據國家和時代的不同方式也不一樣。既有之前就定好刀數的,也有根據被害者的數量來裁定刀數的。此時的芝草,早就調查過其他國家的各種酷刑來討論究竟該用何種方法來處死狩獺了。</p>

如翕用憤慨的口氣說</p>

“那些說要淩遲處死的人,到底知不知道淩遲是一種多麼殘酷的刑罰呀!那可是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割肉呀!這種痛苦將長時間存在。為了將痛苦的時間延續更長,故意避開人身體的要害部位。在彆國曆史上,甚至還有為了將痛苦時間儘可能延長而預先把罪人加入仙籍。而現在芝草也有人說要仿效那種做法。”</p>

“但是淩遲這種手法,也正是狩獺所做過的。”</p>

聽率由這麼一說,如翕無語了。——是的,狩獺的確曾經將一對夫婦以這種手法殺害了。他認為這對夫婦沒有把藏起來的錢財告訴他,於是在妻子麵前把她丈夫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了下來。先是手指,然後是耳朵、鼻子。之後再割肉,剖開腹部,丈夫由於忍受不了劇痛而死去了。然後妻子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這對夫婦一開始就說了並沒有什麼值錢的財物。而且事實上也是沒有。他們雖然之前將土地出售換了一筆錢,但是都用來給打算考入少學的兒子當學費了。於是這對夫婦就這麼因為本來就不存在的錢財而被白白殺害了。</p>

“將無辜的人以淩遲的手法殺害,我們又怎麼來說淩遲的殘酷呢?狩獺自己當然沒有資格說,我們這些當時身處局外的人當然也說不了。肯定會有人說如果覺得將狩獺淩遲處死很殘酷的話,那麼難道狩獺將那對夫婦淩遲殺害就不殘酷了嗎?”</p>

瑛庚和如翕都沉默了。</p>

“我想不到什麼辦法來過百姓這一關。”</p>

但是,如翕歎氣道,</p>

“狩獺他自己希望死刑。”</p>

瑛庚詫異地看著如翕。如翕以無奈的眼神看了看瑛庚和率由。</p>

“他說如果要將他終身監禁,那還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這樣的話死刑就算不上是懲罰了,反而成全了他。在這種情況下,你們不覺得監禁才是懲罰他的方法嗎?”</p>

率由顯得有些狼狽,</p>

“他嘴上這麼說難道就真的是這樣嗎?就算他現在真的是這麼想的,說不定將來把他帶到刑場上,他就會怕得屁滾尿流了。”</p>

“這……可能吧”</p>

“就算他最後不害怕,那也說不定是在故作鎮定。我不認為狩獺真的不怕死。沒有人會對自身麵對的死亡和恐怖不感到害怕的。不管怎麼自暴自棄,內心深處也是一樣的。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顯得自暴自棄的樣子,不是嗎?”</p>

如翕想了想,搖了搖頭。</p>

“說不定是故作鎮定。但我不覺得狩獺是在自暴自棄。我雖然表達不太準確,但我覺得如果狩獺被判死刑他反而會覺得是自己勝利了。”</p>

瑛庚沒有明白這句話意思,率由也沒有明白。三人中唯一與狩獺會麵過的如翕在想如何用更準確的方法來表達。正在這沉默間,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以及爭吵聲傳了進來。</p>

“大司寇——請等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