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十二國記 小野不由美 13344 字 1個月前

白銀之墟 玄之月① 第六章 1</p>

這是一個陰鬱的夜晚,天空中沒有月亮。由於烏雲的緣故,也看不到星星。蟲鳴聲變得細弱,仿佛在宣告秋天將要結束。</p>

戴國已有入冬的跡象了。文州東部的瑤山,環抱著四座淩雲山的崇山峻嶺上,今夜,降下了今年的初雪。在遙望遠山的城鎮中,人們在漆黑的夜裡等待入夢的時刻。</p>

城外,同樣有一群人正在等著入夢。他們因為無法找到落腳之地,因此在城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思考著明天該怎麼辦?該去哪裡?究竟哪裡才是安身之處?</p>

不遠的一處山丘上,有一座外鄉人的墓。似乎是在悼念這位客死他鄉的可憐人一般,秋蟲僅僅鳴叫了一聲便沉默了下去。</p>

文州的夜,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能夠安心入眠的夜。</p>

一位老人在距離墳包不遠的小屋中,穿著襤褸的衣服,靜靜地蹲在地上。這間小屋原是放置農具用的。除了這間小屋,老人已經一無所有了。他的家曾經就在村子裡,家人也一同生活在一起。一家人不分晝夜辛勤勞作,好不容易有了一些收成。可所有這些,都被晚上闖入的強盜搶奪殆儘。剩下的,隻有自己年邁的身體。他已經沒有了任何生存下去的氣力,能做的隻剩下祈禱了。</p>

——神啊,請將我帶到家人們的身邊去吧。</p>

如此祈禱的遠不止他一人,他們能做的,也隻有祈禱快些脫離這樣痛苦的生活了。這也意味著他們祈禱這樣的時代能儘早過去。</p>

自己已經毫無希望了,就連保留希望的氣力都已經用儘了。但是,他真心希望這樣絕望到自己就為止了。</p>

老人喃喃地念叨著,將衣領收緊了些。</p>

除老人外,還有無數的祈禱聲,他們都願意自身來承受這樣的絕望。自己再怎麼遭受痛苦,也都無所謂了。但是至少,就到自己為止吧。</p>

窗邊,一個女人也正在祈禱。她所居住的廬家中,除她以外沒有任何人了。她曾經與丈夫和兩個孩子一同生活,可如今,深愛的家人早已離她遠去,被這無儘的黑暗吞噬。</p>

——還好,今晚沒有月光。</p>

如果有月光,親人們的幻想將更加鮮明,更加真實。丈夫曾經坐過的椅子,用木塊當做積木搭房子的兒子,還有剛剛學會站立的女兒,伸手要去夠那比自己個頭還高的桌子。他們吃飯的樣子、睡覺的樣子、笑的樣子、哭的樣子。</p>

因此,她從不敢點亮燈燭,也不敢在白天起床。白天時將門戶關得嚴嚴實實。因為如果點亮燈燭,或是讓陽光照射進來,牆壁上、桌子上的妖魔的抓痕、以及四處飛濺的血痕都將映入眼簾。這會使她想起全身鮮血倒在地上的親人的身影。</p>

以往,這時正是出門到菜園澆菜的時間。但今晚沒有月光,無法勞作。空閒的時間讓她更加痛苦。</p>

——這樣的活法,還不如死了。</p>

有同樣想法的,還有一名小官吏。此時,他正躺在床上,連呼吸都是痛苦的。那是山腰上的一個小村子,留在這個村子裡的,隻有他一個人了。而他也隨時可能斷氣。</p>

他出生於文州的一個寒村,在周圍的歡慶聲中,當上了州官。可十年後逃了出來,回到了生他養他的村子裡。而此時的州城,已成了一座詭異的魔穴。官僚們目光渾濁、毫無生氣地來回彷徨。他想做些什麼來改變這一切,可無能為力,甚至可能危及自身。於是他返還仙籍,逃出了州城。在輾轉各地後,最終回到了村子裡。回來時,村子裡已經沒有人影了。因為預想到他要逃回村裡的州師,已經先來一步,血洗了整個村子。</p>

那以後,他便一個人守著村子的廢墟生活。</p>

不過,這樣的生活也要到頭了。這個夏天,他突然病倒了,病情逐漸惡化。他已經不是仙籍了,因此這場重病可能將要奪走他的生命。這也許不是件壞事,他已經不願意再看到這個世界繼續破滅下去了。</p>

這三天以來,他一直躺在床上,無法發聲,也無法起來。手腳和身體都動不了了。昨天還感到全身發疼,但今天,卻反而輕鬆了很多。</p>

大家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他。</p>

他使勁張大嘴,看向無儘的虛空。</p>

——在不遠的另一處草廬群落裡,一名少女手拿一個竹籃和一盞燈,從一個荒廢的草屋裡跑了出來,沿著深夜的小路往前跑去。在戴國的北方,村裡人通常不會居住在草廬中,與其他地方一樣,人們分彆在村裡以及草廬群落中持有房屋,但是在冬天,大雪會將草廬壓垮,所以通常不住人。草廬僅僅用於夏天耕作或放牧時的臨時住所。冬天被雪壓垮後,等雪融化後再重建便可。但是,少女的一家卻是住在草廬中的。因為在村子裡的房子已經被燒光了,在街頭無家可歸時,有人同意把草廬讓給他們一家居住。於是他們就在草廬中做了簡單的穩固,就住下來了。</p>

少女的母親已經死了。最初大人告訴她是因事故死的,可她後來知道母親其實是被殘暴的士兵殺死的。父親到鄰鎮地主家工作,早出晚歸,家中隻能由三個孩子來照看。有時,父親也會像今天一樣,沒有及時回家,這時,孩子們就得照看碳窯裡的火,將從山裡看來的樹劈成柴,還得將樹皮剝下來撕成小塊浸泡到水裡。這時用來編製筐或繩的。但編製的工作,孩子們還無法完成。</p>

這天晚上,少女突然想到,今晚是新月。父親通常會在新月之夜到附近山穀中獻供。但父親今晚沒有回來,那麼就得有人代替父親去。少女的兄長要負責燒炭。父親需要在夜裡多次起來,避免炭火熄滅,兄長做不到這一點。炭是很寶貴的。雖然有些樹木的果實也可以當做炭來使用,但無法販賣。賣炭所得是一家人賴以生存的收入來源。所以,必須還有一個人,以防兄長照看炭火時睡著。這事隻有姐姐能做。姐姐可以一邊守著兄長,一邊剝樹皮。少女年僅九歲,既無法整夜不睡,也不會剝樹皮,因此,隻能由她代替父親去獻供。</p>

夜間的山路很讓人害怕。但是,如果不去的話,父親恐怕會不高興。雖不會對孩子們發火,但一定會獨自一人生悶氣。接著,還得拖著疲憊的身體前去獻供。少女很清楚地知道,每月一次的獻供,對父親來說是及其重要的。</p>

於是,少女一手抱著裝有貢品的竹籃,一手掌著燈,急匆匆地出門了。走出草廬後,沿著漆黑的山路,一路向前跑。隻需要跑到山穀,將供品放入山穀的溪流中,便大功告成了。少女飛快地跑著,不一會兒便跑到了山穀的溪流旁。</p>

這條小路的一側,在往下不遠處,是一塊大岩石,岩石另一側則是山穀中的一個水潭。從上遊流淌下來的溪水,在岩石處聚集起來。水流另一側則是一處斷崖,水潭與岩石對斷崖形成合抱之勢,而斷崖下有一個洞穴。洞口位於像是將斷崖撕裂一般的一條岩石縫隙裡。往裡是一個碩大的空間,但入口處卻非常狹窄,水流就是流向那個洞穴裡。以小孩子的身形可以潛水通過石縫洞口,但少女和他的哥哥姐姐們並沒有進去過。因為那裡是水潭的對麵,需要從水潭遊過去才行。而水潭中的水即使是夏天都冰涼刺骨,何況水中還有暗流,因此大人是絕不允許孩子進入水潭的。即使大人不加禁止,少女也不曾想過要下水。因為水潭太深,那漆黑的洞口不停地將水吞進洞裡。自己若是下水,說不定也會被吸進去。所以即使是在白天,她也感到害怕。</p>

這天夜裡也是一樣,她強忍著恐懼,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向水潭岸邊。中途抬眼看了看斷崖,沿著斷崖往上走的話,就是父親工作的農地了。</p>

少女曾問過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父親通常在竹籃中放入一些食物、幾個銅錢、舊衣服之類的供品。而自身都吃不飽穿不暖,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放到溪流中流走呢?為什麼不把藍中的東西分給大家呢?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議。</p>

父親告訴她,這個溪流的下遊,有非常重要人。水潭流出的水,會流進這座山——函養山中,父親告訴她曾經有很重要的人在這裡死去了。</p>

那人在函養山中死去,現在一直在這座山的幽冥界中。所以必須每個月送去食物和衣物。家裡雖然拮據,但畢竟每天都能吃到食物。而那人則隻能每個月收到一次供品,因此希望大家能夠理解。</p>

如此說來,父親也同樣會向死去的母親墓前獻供。不夠像這樣向不認識的人獻供,少女仍然感到一絲怪異。但話說回來,說到不認識,其實她對自己的母親也所知不多。母親在她很小時就死了,她不記得母親的臉,也不記得母親的聲音。想到這一層,她也多少能夠想通了。</p>

——一個月才吃一次飯,太可憐了。</p>

少女一邊想著,一邊繼續向水潭邊靠近。走到水潭邊時,她將竹籃輕輕放到水麵上。竹籃上蓋著蓋子,放入水中後也不下沉,就這麼漂走了,消失在夜色中。少女一直看著竹籃漂走不見,往洞穴的方向看了一眼。</p>

將來自己死了,是不是也要住在那麼可怕的地方呢?</p>

與此同時,在不遠處,有一個人影蹲在黑暗中,口中喃喃地似乎在唱著歌。</p>

“……以為戰”</p>

身邊有一絲微弱的燭光,似乎隨時可能熄滅。</p>

“……以為死”</p>

那人影一動不動,隻是靜靜地呢喃著不知名的歌謠。</p>

“將士死於野,群鴉食其身……”</p>

那聲音很低沉,像是被抽走了靈魂一般,沒有任何生氣,歌聲卻如同在黑暗中跳動一般。流水聲在一旁低鳴,仿佛是在與他唱和。</p>

——姑且為我故,謂與群鴉言</p>

既欲食我肉,何妨假慈悲?</p>

我屍曝於野,並無穴可埋</p>

身死肉已腐,尚恐不與哉?</p>

那人影抱著膝蓋蹲在地上,將頭埋在兩臂之間,一邊笑一邊不停地晃動著。也不知是因為想起了曾經大笑著唱歌的時候,還是在嘲笑如今隻能在黑暗中孤獨歌唱的自己。</p>

身旁的那絲光亮搖晃了幾下,眼看著要熄滅。那身影動了動,視線向燭光投去,見火燭或許暫時仍不會滅,於是仍將頭埋入了兩臂。</p>

“他朝披掛出陣去……”</p>

——日暮已是不歸人。</p>

2</p>

李齋一行到達琳宇時,距從東架出發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p>

琳宇位於文州東部,是文州最大的城鎮,同時也是當年討伐土匪時,王師駐屯之處。王師以此為據點與土匪作戰,最後也在這裡解散。因此長期以來也是阿選圍剿驍宗舊部的地方。李齋曾為搜尋驍宗的線索來過文州,由於自己正被官府通緝,因此當時並未來到琳宇,這次是首次到訪。</p>

琳宇處於高原地區的中央部分。城牆沿著連綿的山麓,一直連接到山腰,城牆內房屋鱗次櫛比。李齋等人在大街上駐足望去,可以看到整個沿著斜麵展開的城鎮。城市最裡麵應該就是鄉城的城樓了,四周被城牆所包裹著。城樓左右兩側則是被綠植所覆蓋的山腰,建著好幾處寺廟。一側的大殿群落下麵,便是沿著山勢傾斜著的城市街道,地勢最低的南邊是午門以及城樓。城牆外寬闊的空地中間,是一條貫穿整個城市的大街,大街兩旁布滿了各種攤市,人流如織,極其熱鬨。遠方則是高聳入雲的山峰。這裡是瑤山,坐擁著四座淩雲山,南邊的高山便是李齋等人將要前往的函養山。</p>

“此地有一處名叫浮丘院的道觀。”去思一邊穿過午門一邊對李齋說道。</p>

“淵澄師父讓我們到這裡來,他已經事先送出了青鳥,因此這裡的監院師父應是已經知曉了。”</p>

李齋點了點頭。去思說的青鳥跟官府使用的不是一回事。青鳥本是官府或軍中用語通信的一種妖鳥。在夏官的管轄下由府城的裡木上獲取雛鳥。除官府征收外,剩下的青鳥也在民間販賣,但由於價格高昂,鮮有購買者。因此民間更常用的是各自或一種名叫孟鳥的廉價妖鳥。而所有這些用於通信的鳥都統稱青鳥。</p>

豐都帶領著大夥兒進入城內,滿眼可見城市的熱鬨與繁華。大街兩側的商鋪熱鬨非凡,往來的人和車也熙熙攘攘,還有很多與李齋等人一樣,牽著騎獸,腰懸佩刀的武士打扮的人。但是,不知怎麼,總覺得顯露出一絲荒涼的氣息。街道雖熱鬨卻顯得雜亂,到處都是看上去像是逃難而來的荒民。看不出風紀井然的樣子。</p>

“不管怎樣,這裡也算是免於戰亂和天災……”</p>

李齋感慨地說。豐都接住話茬:“戰火並未燒到琳宇城內。當時隻是在城外紮營,主要的戰場是在琳宇以北、或是以西的地方。”</p>

“原來如此。”李齋點點頭。同時她又想,戰後的大肅清中,也沒有將琳宇卷進來嗎?一麵想著,李齋一麵與眾人一道沿著斜麵向北走去。城郭聳立在一直延伸到城市中央的一處小丘上。雖是一座鄉城,可規模可與郡城相當。左右兩側斜麵上布滿綠植,建有大小不一的建築。豐都帶領大家直接往山的一邊走去。沿著大街往前,再等上石階,眼前那座重樓連宇的建築便是浮丘院了。</p>

簡樸卻厚重的山門緊閉著。浮丘院是屬於瑞雲觀派係的道觀,但不像一般的道觀常有信徒參拜,而是專注於道士的修行,以繼承瑞雲觀的技術為本分。李齋聽去思這麼已解釋,也大概能夠理解為什麼山門緊閉了。得知是去思等人前來後,門打開了,眾人進門一看,隻見四處都是衣衫襤褸的人。</p>

“貧道是得之院的去思。”</p>

去思向開門的道士施禮,那道士也向去思還禮。</p>

“監院師父已經交代下來了。貧道是本山的都講,道號喜溢。”</p>

都講是指為修行中的道士講授道法的道士。</p>

“監院師父已等候多時了。各位請——”</p>

順著喜溢指示的方向,李齋等人沿著青石板路一路向上。浮丘院的每一棟建築都讓人感覺到曆史和獨特的風格。可是,這些聚集建築物周圍的人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眾人感到十分不解。祠堂周圍基壇上,有一塊空地,上麵既有生火煮飯的人,也有追著雞鴨到處跑的孩童。李齋對這景象感到非常困惑,去思似乎更加好奇,忍不住問道:“都講師父,這些人是?”他本聽說過戴國北方出家修行極為盛行,但這些人並未著藍衣,看著不像是修行之人。</p>

“叫我喜溢即可。”喜溢平靜地說,“這些都是無家可歸的荒民。”</p>

“貴院收留下來的是嗎?”</p>

“並不完全是。他們都是立誌成為道士而入山的。”</p>

經過眾人身旁的荒民都向喜溢點頭招呼,喜溢也一一回應。</p>

“實際上,許是無處可去之人吧。來到道觀或寺院,至少有遮風避雨、食可果腹之處。此地原本就有許多人因生計出家,近年猶多。”</p>

喜溢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p>

“隻不過,數量如此眾多,貧道等人也無法教授他們修行。何況他們原本也許並無出家的打算,僅僅是為了能吃飽肚子才來的。將來年景好了,說不定就還俗去了。弊院也無人手帶領修行,因此就以‘待入山’的形式讓他們暫時留在這裡。”</p>

說完,喜溢小聲補充道:“荒民是不可收留的。如聚集一定數量的不知底細之人,立刻會被州師以謀反之名遭受盤查。”</p>

“文州竟如此嚴厲。”去思說道。</p>

“允許收留荒民的隻有裡家。但實際上,這附近的裡家已經是形同虛設了,根本沒有任何餘力接濟外鄉荒民。可又不能見死不救。”</p>

喜溢繼續說:“弊院已經想方設法容留荒民,可是,這已經是極限了,所以最近我們將山門關上了。”</p>

“原來如此。”去思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越往裡走越是感到浮丘院裡有些異樣。閒置的空地都變成了農田,祭祀先人用的祠堂則養起了家畜,走廊的欄杆上晾曬著未乾的衣物,凡是有屋簷的地方,下麵都聚集著大量的荒民,他們搭起簡易的鋪蓋,就這麼住在那裡了。大家都顯露出疲憊的神態,坐在屋簷下曬著太陽。</p>

“諸位也看到了,弊院已是這等情況,若有招待不周,還請見諒。”喜溢不好意思地說著,招呼眾人前往講堂一側的園林中。</p>

說是園林,現在已經成了一片菜地。園中的樹叢和小池,也都變成了家畜和家禽的棲息地。即使這樣,也還是不夠這麼多荒民的用度,大家都身形瘦削,沒什麼氣力。</p>

喜溢帶著眾人進入書院,一位老人正在門口迎接眾人,老人自稱是浮丘院監院如翰,已在此恭候多時了。</p>

“現下世事維艱,院內嘈雜,恐怠慢了客人,還望見諒。”</p>

“監院師父客氣了,突然造訪,給貴院添了不少麻煩,應該道歉的是我們才對。”</p>

如翰與眾人寒暄了一陣,便將李齋等人引入堂內,並請眾人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p>

“既是淵澄老師父的托請自當儘力而為。此地民眾及我門下眾人平時也多仰賴瑞雲觀的丹藥。”</p>

說著,如翰向喜溢使了個眼色,喜溢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將堂中大門關閉,窗戶也關上,屋內立刻暗了下來。喜溢點燃燈燭,如翰見喜溢準備已畢,對眾人說:“淵澄師父說這次真是事出萬幸啊。”</p>

“是的。”去思點頭回應,“這位是原瑞州師將軍李齋大人。正是李齋大人為我們把台輔帶回來了。”</p>

“那台輔他……”</p>

“台輔他……”李齋麵露難色,“事出有因,台輔他現在沒有與我們在一起。”</p>

如翰訝異地皺起了眉頭,說:“是嗎……這也好,近年來,雖說風頭沒有以前那麼緊了,可官府仍在盤查,說實話,台輔沒來反倒安全。”</p>

“浮丘院這邊風聲也緊嗎?”</p>

“最近官府的人倒是來得少了,但是畢竟院內集中了如此多的荒民,萬一有些什麼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說。”</p>

去思點點頭,說:“這位是為我們領路的神農,豐都。我們一行可能要給各位增添負擔了。”</p>

如翰鄭重地向豐都施禮道:“原來是神農,有勞了。”</p>

接著,他又麵向眾人:“聽聞諸位正在搜尋主上?”</p>

“是的,據說到函養山能找到一些線索。”</p>

“函養山現在被土匪占據,不知能否順利接近……”</p>

“形勢很嚴峻嗎?”</p>

如翰重重地點了點頭,說:“不過,請恕貧道無禮。當初主上失蹤之時,王師舉全軍之力進行了搜尋,函養山也不例外。那以後,官府以搜查反賊為由也大規模地搜過好多次,均無任何發現。諸位真認為主上在這裡嗎?”</p>

如翰說得很有道理,李齋等人也感到困惑。</p>

“說實話,我們都不知道主上現在在哪裡,可是,如要進行搜索,必須從某個地方開始著手,因此便想到了這裡。”</p>

“原來如此。”</p>

如翰點頭表示理解,可申請中卻露出些許不以為然。李齋突然感到,如翰是不是對自己一行的到訪並不歡迎。</p>

隻見如翰斜頭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對眾人說:“喜溢會招呼諸位的生活起居,如有任何需要,請吩咐喜溢便是。”</p>

李齋等人向老人深施一禮表示感謝。</p>

3</p>

一行人被引入浮丘院一角的一間房中。這裡處於浮丘院的深處,與荒民相距較遠。附近有收納工具用的庫房、馬廄、以及製作丹藥用的工房等。</p>

“照顧不周還望各位見諒。”</p>

喜溢說著,將門打開了。</p>

“這屋子原是為前來院中修繕的工匠準備的,有時也有他山前來傳藥的道士住在這裡,因此各位在此逗留,也不會過於醒目。”</p>

說著,喜溢一邊帶領眾人熟悉室內,一邊說:“餐食貧道會從廚房為各位端過來,有不周之處還望海涵。”</p>

此外,由於李齋的騎獸過於惹人耳目,因此將其寄放在浮丘院,出門時便使用浮丘院準備的馬匹。</p>

“多有叨擾,實在是抱歉。”</p>

喜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確實是招待不周,眼下的情況各位也看到了,餐食也隻能是與院中其他門人一樣。”</p>

“那是當然——”李齋說著看向去思,“我們一下子這麼多人,對人家也是一種負擔,要不全院上下的餐食所用,就由我們來負擔吧。”</p>

去思點頭表示同意。喜溢卻慌忙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這可萬萬使不得。況且,如果有人傳出去說院內夥食有變,那也不好。”</p>

“可是……”去思還想說什麼,豐都阻止了他,說道:“既然人家一番好意,我們就卻之不恭了。當然,我們是外來的道士,按照最低的標準便可,請千萬彆介意。”</p>

接著又說:“話說,官府的盤查現在是什麼程度呢?到現在還在追蹤主上的舊部嗎?”</p>

喜溢思考了一陣,說:“倒也不是,追查驍宗主上舊部的動作最近很少見了。但這並不是說就放任不管了。稍有風吹草動,師士便會立即趕到,若有荒民或浮民聚集,便會遭到遣散。”</p>

“院裡沒關係嗎?”</p>

“道觀寺院的話,隻要不做什麼出格的事,倒也相安無事。不過,官府都是傾向阿選的人在掌管,因此與其說是睜隻眼閉隻眼,不如說是暫時放置。”</p>

“怎麼說呢?”</p>

喜溢解釋道,支持阿選即意味著,隻考慮自身的事務。阿選並沒有下達任何關於地方治理的政策和思路,因此官府的官員們為了表示支持阿選的姿態,忠實地執行阿選的“棄民政策”。</p>

“也正因如此,官府對弊院也是棄之不顧的態度。”</p>

然而,卻不允許有任何反對阿選的行為。如翰也處心積慮使院內行為不出格。</p>

“以前來的時候,轍圍附近已是一片廢墟,不知現在如何呢?”</p>

“還是一樣,琳宇西北方向基本上都燒沒了。尤其是轍圍附近,現在已經完全成了一片野地。”</p>

“轍圍的居民呢?”</p>

“似乎還是散狀分布著一些小村子,現在還維持著裡祠,但是都關著大門,不知道裡麵是什麼情況。”</p>

此外,通往白琅的街道倒是複興了一部分,仍保留著一定的規模。</p>

“不知是否還有抵抗阿選的人呢?”</p>

“反叛者已遭儘數屠戮。官府對主上的舊部追查甚緊,所以在一帶基本已經絕跡了。”</p>

“追繳殘黨……”李齋喃喃地說,“我見琳宇城內並無戰禍痕跡,是沒有受到波及嗎?”</p>

喜溢露出些許為難的神色,說:“琳宇城內並未進行過大規模的追繳。在追繳開始前,鄉長就把城門給關上了。”</p>

“關起來了?”</p>

“是的。當時王師在琳宇北麵布陣,解散以後官府下達追繳命令,於是鄉長馬上下令將城門關閉,並將進入城中的士兵驅趕了出去。”</p>

“阿選可不管是軍還是民呢。”豐都說道。</p>

“那時還沒有人知道阿選的做法。鄉長也是為了自保,才將可能引發戰火的人驅逐出城。結果王師沒處容身,多數都被官兵抓住處死了。一時間,城外空地上屍體都堆積成山了。我們也沒任何辦法,隻能眼看著屍體腐朽。到後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屍體就消失了。也不知是腐化後變成塵土了還是被人埋葬或是搬走了。”</p>

“是嗎……”</p>

那些屍體裡麵,有多少是李齋認識的人呢?英章軍、霜元軍、臥信軍——腦海裡浮現出很多人的麵孔,真希望這些人不在那些屍體堆中。</p>

——將士死於野,群鴉食其身。</p>

歌裡頭是這麼唱的。雖說將士葬身沙場就是他們的宿命,可一想到這些,還是忍不住心中悲切不已。</p>

李齋陷入了沉默,豐都接著說:“我們來此是為了尋找主上,如果在城內四處詢問恐怕會不妥吧?”</p>

“這……”喜溢露出難色,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接著說道:“這貧道可不好說。四處詢問的話,說不定就會被人盯上,那恐怕會有危險。況且,城裡百姓會不會回答還是個問題。畢竟土匪之亂後,官府的追查還是很緊的。老百姓對於那位大人是不敢隨意亂說的,連名字都怕提到。”</p>

“那麼可以問院裡的荒民嗎?”</p>

“還請各位不要節外生枝為好。”</p>

喜溢向眾人低下了頭。</p>

“請各位前往不要透露正在搜尋那位大人的行蹤。若是被外人知曉,官府必來盤查。官府一來,如果見到院裡的情況,那可就要出大事。現下弊院並未被官府盯上,還能撐過去。萬一傳出去了,必定會以為弊院聚集荒民想要造反。”</p>

頓了一會兒,喜溢繼續說:“實在是抱歉,弊院當下以保護荒民為第一要務。雖知道尋找主上對於國家來說及其重要,但無論如何不能為院裡的荒民帶來任何災難。”</p>

“也就是說”去思接下話茬兒,“不能做任何可能引起官府注意的事,對吧?”</p>

“意思就是不讓把浮丘院連累進來。”李齋插話說,“我們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喜溢師父您說要優先保護院裡的荒民,我認為這是正確的。我們會注意的。”</p>

喜溢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向眾人深施一禮後,退出了屋外。</p>

“他恐怕向問我們會待多久吧?”</p>

豐都見喜溢走遠後,對二人說道。</p>

“也許是吧。”李齋苦笑道,“……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院子裡有這麼多荒民,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危險之事。官府眼下放置不管所以沒出什麼事,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浮丘院必遭大難。這樣的事態還是無論如何要避免。”</p>

“真是抱歉。”去思不好意思地說,“淵澄師父介紹的浮丘院結果是這麼個情況。”</p>

“這也沒辦法,說明文州風聲太緊。”李齋道。</p>

無法得到浮丘院積極的響應對接下來的行動確實多有不便,但話說回來一開始也並未將希望寄托在這一方麵。畢竟,忤逆阿選可是意味著巨大的犧牲。</p>

“不過,若是凡事皆要考慮到不將浮丘院牽扯進來,恐怕也也不好開展啊。”豐都道。</p>

“我們也不能大張旗鼓地逢人就問主上下落呀。行動時務須時刻注意不要透露我們與浮丘院的關係。”</p>

“說的也是。”豐都說,“萬一有什麼事,也必須造成浮丘院毫不知情的假象,他們隻是接受請托讓我們住在這裡而已。”</p>

“那麼,最好也不要把喜舍牽扯進來吧?”去思問。</p>

“也是。若有金錢上的往來,那可會被懷疑是同夥。所以還是不要有這一層關係比較好。”</p>

李齋歎了口氣。原本想尋求幫助,這樣一來看來是指望不上了。</p>

“那麼,我們就儘量不要給浮丘院惹麻煩,也不要給在浮丘院寄居的荒民惹麻煩。行動時務必小心在意。接下來——”</p>

豐都點頭同意。</p>

“接下來,我們還需要一個根據地。如果僅僅是在這裡,如翰師父和喜溢師父他們恐怕也不安心。何況我們如果做事畏首畏尾,那麼到文州來也就沒有意義了。不如在城內另尋一處房舍吧。”</p>

4</p>

就在豐都發動神農四處搜尋住處時,李齋與去思也在琳宇周邊探訪。喜溢為眾人做向導,可李齋等人心裡清楚,他其實是盯著眾人以防有出格的行為。去思覺得自己沒能幫上忙,可另一方麵也很無奈。琳宇到處都是無處落腳的荒民。</p>

因土匪而造成的混亂,以及其後對驍宗舊部的追伐,加之對反阿選勢力的清算,已經鬨得百姓流離失所。寄居在浮丘院的荒民還能夠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可琳宇城內的荒民就更慘了,幾乎隻有一塊破布能夠遮風避雨。他們一個個麵黃肌瘦,兩眼渾濁。瘦骨嶙峋的母親將嬰孩抱在胸前,皮包骨頭的孩童們在大街小巷穿梭翻找著各種垃圾。形容枯槁的老人衣衫襤褸地橫躺在街角,一動不動。</p>

“官府不進行救濟嗎?”</p>

去思禁不住問道。喜溢無聲地搖了搖頭。荒民並不是琳宇的居民,按官府的說法,他們隻能管照到琳宇的百姓,也就是說,自行進來的外地荒民,隻能自生自滅。</p>

那麼琳宇的百姓是否就有充分的物資呢?當然不可能。為緊急情況或是寒冬時節儲備糧食的義倉一般都是空著的。即使到了收獲季節有一部分儲備,也是支撐不了多長時間。官府的人說是分配給琳宇各地的百姓了,可是卻沒人聽說誰家裡領到過救濟糧。</p>

“這樣的話能過冬嗎?這一帶雪下得很大吧。”</p>

去思問道。</p>

喜溢回答說:“寒冷比雪可厲害多了。文州北部與虛海沿岸不同,這一帶雪倒不是特彆大。積雪雖厚,但還不到被積雪困住無法出門的程度。但是,氣溫可是冷入骨髓。”</p>

每年,路上都有凍死的荒民,如果炭用完了,即使有家可住的人也不知能不能安然度過冬天。</p>

“若是在驕王時代,可能更加嚴重。不過……”喜溢看向周圍,三人已經來到了琳宇的郊外的一條大河邊。</p>

文州東南部是連綿的山丘,其中有唯一一處視野比較開闊的平坦地帶。北水就是從這中間流過的。從遙遠的南方,經王都鴻基一路向北流向虛海。四周山上流下來的河水在此聚集,就在去思等人所在的一帶向西轉去。那是因為,東麵便是文州中央的瑤山,擋住了河水的流向。瑤山是擁有多座淩雲山的巨大山脈,並以此為界將文州東部分成南北兩塊。山上並沒有通往北方的道路,若要前往東北方向,則必須繞過瑤山。</p>

往北望去,可以看到瑤山連綿的棱線。高聳的山峰在深秋的晴空下向遠方連綿而去。在那個方向,聳立著像擎天的柱子一般的巨大的淩雲山,但是現在與遠處的霧靄連成一片,已經看不到了。瑤山延伸到琳宇周邊的平原部分時起伏放緩,在山坡上到處都是已經結束今年耕作的農田。空無一物的原野上秋草繁茂,在冷風的吹拂下翻滾著,呈現出一片荒涼的景象。</p>

北水正是流過這塊平地的中央。去思等人現在正站在北水岸邊,到對岸還有不少距離。河堤——北水本身就如同在大地上劃開一道口子一般——一片白色,那是緊密排列著的灌木從上開出的朵朵白花。</p>

“辛虧有這個才能活下來。”</p>

喜溢說著,將手伸到灌木叢中,從白色的小花中摘下一個黃色的果實。接著,又摘下幾個放到手上提著的口袋中。</p>

這種灌木叫做荊柏。即使在貧瘠的土地中也能生長,從春天一直到晚秋都開著花,花落後就會結出果實。果實個頭如小石頭一般大,曬乾後能當炭使用。這種植物在土匪作亂之前是沒有的,是驍宗登基時向上天許願而得到的。驍宗失蹤後,這種植物也遍布了全國,並支撐了驍宗不在的這六年。百姓管它叫“鴻慈”。</p>

去思心想,也許喜溢每次出來都會帶一些回去吧,口袋已經被荊柏的油給染得變了色。因此,去思和李齋也伸手去摘近處的果實。河堤上,到處都是采摘果實的人。</p>

河邊、農田的小路上、山坡上,隨處可見荊柏樹,這也說明了炭的需求量有多大。雖說用這個取暖火勢不如木炭,可畢竟不需花費成本,隻要采摘便可。這對於戴國的人民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恩惠了。大人們也常常吩咐孩童去采果實。</p>

喜溢停了下來,他將雙手抱著口袋坐了下來。</p>

“向我們施予如此恩惠的人,現在又在何處呢?”</p>

去思無法回答,李齋也隻是默默地看著手中的果實。</p>

“他真的還活著嗎?”</p>

“肯定還活著。”</p>

李齋的語氣非常肯定,喜溢仰起頭望著李齋。</p>

“既如此,那為什麼一直都不現身呢?”</p>

“恐怕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吧。雖說我們不知道他在哪裡,但隻要他還活著,必定也會以戴國的遭遇而心痛。如果能夠,他一定會想方設法行動的。——如果沒有行動,那麼必是困在某處無法脫身。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他。”</p>

李齋說完又補充道:“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p>

喜溢抱著口袋點了點頭,說:“若果真如此,浮丘院應舉全院之力幫助各位才對。”</p>

“那倒不必。”</p>

見李齋這麼說,喜溢似乎有些不解。李齋繼續說:“救主上就意味著與阿選為敵。這是一件極其危險之事。任何人都應專注於保護應保護之人。喜溢師父和浮丘院,則應該保護投身院裡的災民們。這也是拯救戴國的一種方式。”</p>

“可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