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她不是我拴的小貓小狗(1 / 2)

大明英華 空穀流韻 2457 字 1個月前

王月生告訴大家,自己在南京,因琴會友,結識一位東瀛來的禪師。</p>

那禪師知她亦有幾分冶煉與火器製造的家學後,便談起日本發生在三十年前的著名的長篠城戰爭。</p>

彼時,日本正處於戰國時期,群雄紛爭。武田家族的武田勝賴,為了建立自己的權威,包圍了德川家族的長篠城。德川的盟友,織田信長馳援,德川、織田聯軍,與武田在一處有地勢落差的曠野對陣。</p>

武田軍試圖利用騎兵的優勢衝陣,卻被德川和織田聯軍從拒馬欄後伸出的三千支火繩槍擊潰。</p>

這是日本曆史上首次出現的,火器克製騎兵的戰役。</p>

王月生講完長篠之戰,看著張燕客手裡的《神器譜》道:“孔聖人說,要因材施教。我思量著,人對火器的取舍,也應隨著地勢和敵軍的特點,而變化。訊雷銃雖能五銃輪發,斧頭與鐵搶還能近戰,但適合的是當年倭寇那樣的零散步卒,以及江南的丘陵和沿海的灘塗。如今倭寇早已不成氣候,方才盧公子又說你們打製火器,是要請徐翰林來看,想必不是為了告訴徐翰林,大明要回到過去打倭寇吧?”</p>

鄭海珠衝王月生莞爾一笑,表示讚許。</p>

她對日本戰爭史的認知幾乎空白,但聽完王月生所講的長篠城之戰的始末,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p>

迅雷銃,不僅笨重,攜帶不便,而且將五支槍管集中在一名步兵手裡,機動力大大減弱,單根槍管的火力也被削弱了。若是碰到騎馬而來的建奴重甲步兵,多出來的兩把斧頭和中軸鐵搶,隻怕還沒拆出來,他們已衝過來開始射箭。</p>

鄭海珠不禁對王月生刮目相看。</p>

這位青樓女子,不僅僅是個憫恤底層勞苦者的善人,更是個有見識、神思敏銳的聰明人。</p>

其實也不奇怪。</p>

晚明的秦淮青樓,與江南貢院毗鄰,迎來送往的,常常是這個帝國最有權勢、財富、知識與見解的男性群體。而目下的南京,禪宗、天主教又很興盛。</p>

隻有王月生這樣不被束縛在深閨、恪執所謂婦禮的青樓女子,才能通過大量地接觸讀書、當官、做高僧的男性,而形成自己豐富龐雜的知識世界,繼而對外輸出經過自己鍛造過的見解與信息。</p>

身體被物化,是她們不得不付出的學費。</p>

倘使換一番日月,換一個天地,她們能夠不必犧牲自己的尊嚴就獲得知識的熏陶,聰穎如她們,怎會在頭腦上比不過另一個性彆群體呢?</p>

鄭海珠在心底悵惘而低幽地歎一聲,麵上已帶了首肯之色道:“王姑娘好眼力,我們當然不是為了造著好玩兒,而是想儘大明子民的綿薄之力,向徐翰林呈上,能製住北地那千軍萬馬陣仗的火器。”</p>

王月生將自己始終抱著的琴,輕輕平放在石桌上,指著琴板上狀如龜殼的花紋道:“既如此,就不能像斫製我這張百衲琴一樣,大費周章,隻為風月雅音,而不管績效。所以我說,應改做單個槍膛的合機銃,分到火銃的兵士就能更多,而點藥的方法也更為便捷。”</p>

盧象升的目光落在王月生的百衲琴上。</p>

他文武皆通,對於文人最愛的樂器——琴,自也不會陌生。</p>

百衲琴,是比普通的琴更耗時費力的製式。</p>

華夏製琴曆史悠久,曆代文人與匠人積累的經驗是,一張好琴,本初麵板的厚度須在三寸以上。如此厚的木材,須同時滿足大塊、致密、年久、無蟲疤的條件,很難。</p>

所以,巧匠便以破繭而出的思路,從多塊木料中截取最好的小料,切成六邊龜背形,在“蔭房”中以大漆粘合,再打磨成平滑的琴板。</p>

如此製成的琴,琴板表麵像僧侶的百衲袈裟,故得名“百衲琴”。</p>

盧象升看著那幾根修長細嫩如蔥管的玉指,滑過百衲琴的琴板紋路,刹那迷離恍惚。</p>

但他很快從失神中掙出來,誠懇道:“是盧某耽於紙上談兵了,的確,做火器不是做燈彩,包羅萬象未必趁手。不過,王姑娘以百衲琴作比,倒令小可茅塞頓開。百衲琴的餘音綿長,合機銃的膛管也應加長,彈藥配伍也應改進,射程與藥力都能增強。百衲琴奏出高音時,麵板更易帶動低音處的琴腔振動,趙公在書上所畫的機括也是這個道理,中樞一動,陰機和陽機同時會動,陰機打開火門,陽機推動蛇杆,也是一起帶動,畢其功於一役。”</p>

鄭海珠心道,媽耶,不愧是學霸,觸類旁通的本事了得,能從樂器想通武器。</p>

她抓過張燕客手裡的《神器譜》,翻到“合機銃”那一頁細瞧,立時笑道:“這題我會,趙公讓這合機銃的火門在不發射時被陰機擋著,是不是怕引藥像花粉似的,被吹跑?”</p>

盧象升和王月生同時湊過去,點頭道:“應是如此。”</p>

鄭海珠揮了揮還留著燒傷痕跡的手:“就這麼辦,改做合機銃,屆時給徐翰林看。盧公子,葛家大小師傅都不識字,你得做好書記。做完一把合機銃,鍛造所費的人工幾何,踩車床鑽膛管所費的人工幾何,膛管所用的熟鐵幾何、鋼幾何,其他機關所用的生鐵幾何,引藥和彈藥所用的金石配伍幾何,都列明。”</p>

張燕客見他們說得熱鬨,隻不作聲地聽著、看著。</p>

直到葛家師傅們帶著綠豆湯回到複園,張燕客才起身告辭道:“在下今日要坐夜航船趕回山陰,先回客棧收拾行李,鄭姑娘,王姑娘在此授藝的起居,就拜托你了。”</p>

鄭海珠去看王月生,她雖也很快地站起來福了福,卻是垂眸不語。</p>

鄭海珠遂道:“張公子,我送送你。”</p>

又轉向王月生:“對了,王姑娘不曾帶侍女,我那位叫董二丫的隨從,力氣大,在門口候著呢,王姑娘隻管招呼她幫你采買日用。”</p>

王月生心裡明鏡一樣,抱起琴,道聲“多謝”,便先走一步。</p>

鄭海珠看了一眼桌上的綠豆湯,對盧象升笑道:“你都喝了吧。”</p>

……</p>

出了學校,張燕客沉默須臾,到底憋不住火氣,停下來看著鄭海珠:“鄭姑娘,我的姑奶奶,你這學堂來了個盧公子,你事先怎滴不和我講。”</p>

鄭海珠盯著他,片刻後“哧”地笑了。</p>

“燕客公子,你莫忘了,當初是你哥自己給我出的主意,讓我多找些青年才俊,來藏書樓看書,將來他們就是我的人脈。怎麼?現在才來了一條人脈,你就唧唧歪歪看不順眼了?就算你是金主,也不能這樣朝三暮四讓人無所適從哪。”</p>

張燕客吃了一噎,瞪了回去:“你就是一張嘴厲害,我什麼時候都說不過你。”</p>

想一想又補了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話:“但凡那盧公子生得獐頭鼠目一些,我也不會替我哥擔心。”</p>

鄭海珠迎著他的目光,不惱,更不討饒,隻沉聲道:“我對你說話直來直去,恰因為知曉,你燕客公子不是真的顢頇愚癡。我且問你,她王月生一個大活人,又不是我拴在學堂的貓兒狗兒,她難道這輩子,除了你哥,就不會再見到其他男子了嗎?這和盧公子在不在我學堂裡看書、研發火器,其實沒有關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