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給錢可以,給人休想(2 / 2)

大明英華 空穀流韻 2545 字 1個月前

鄭海珠的目光落在那隻酒壺上。</p>

她覺得有個頭上長角的自己,從軀殼裡蹦出來,揪起徐大化那錦紋華貴的衣袍前襟,怒斥他道:你問我說什麼?我他媽的告訴你,要不是顧念你這王八蛋是徐光啟求來的,我就不是說什麼了,而是要做些什麼,比如拿酒壺砸爛你這張豬臉!</p>

鄭海珠在這短暫的瞬間,憋到肺都要炸了,終究控製住了自己要伸向酒壺的手。</p>

“寺卿請回吧。”她冷冷地重複。</p>

“嗬……”</p>

徐大化的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陰沉的低笑。</p>

他微偏身子,朝遠處看了一眼,歎口氣,對徐豹道:“走吧,鄭姑娘這山頭,錢雖不多,人倒不算少,養出了她的倔脾氣,本官惹不起。”</p>

四品大員站起來,撣了撣袍子,盯著鄭海珠,道聲“鄭姑娘,後會有期”,便昂首往清園外走去。</p>

徐豹喝罵幾句“不知好歹,有你的苦頭吃”,也匆匆跟上主人的步伐。</p>

主仆兩個無恥之徒終於消失後,鄭海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p>

盧象升和鄭芝龍快步跑進來,還未開口問,鄭海珠對麵的王月生,卻突然睜開了眼睛。</p>

鄭海珠愣怔間彈起身子:“你,你沒事?”</p>

王月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開口,有些大舌頭,卻並非語無倫次。</p>

“姑娘……莫怪。我原是有防備的。因這徐大化當初在秦淮河,對我一個不肯被梳攏、性子又烈的姐妹,就是用的鴛鴦壺。方才我見徐豹,給徐大化和你倒酒時,和給我倒酒時,手勢不一樣。待他把酒壺放在桌上時,我看清那壺把左右有兩個孔,就在飲酒後擦嘴時吐了不少。”</p>

鄭海珠聽完,一把抓過酒壺細瞧,果然在彎柄靠近壺頸處,發現兩個綠豆大的小孔。</p>

她掀開蓋子往裡看,隻見壺頸被隔成兩半,直到胖大的壺身,整個酒壺就像個鴛鴦鍋一樣,彼此盛放的液體不相容。</p>

鄭海珠胸中的怒氣,實也早已像煮開的火鍋一樣沸騰了,剛要把這個肮臟的酒壺往地上砸,陡然想到這是要與徐光啟去陳情的物證,隻得放回桌上,抄其自己麵前的酒盅,狠狠地摔在地上。</p>

伴隨著“乒哴哴”的瓷片碎裂聲,鄭海珠望著王月生,一字一頓道:“你在試我?”</p>

王月生被這雙眼睛裡陌生的怨懟嚇到,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急切剖白道:“我沒有,鄭姑娘,我沒有,我是怕,怕你們因我惹來禍事。”</p>

盧象升三步兩步上前,想去扶王月生,又不好伸手,倏地側身,對鄭海珠道:“你讓王姑娘當場揭穿那個徐大化嗎?她彼時顧念的,定是不要牽連我們。”</p>

盧象升的口吻帶著生硬。他有些生氣鄭海珠對王月生的疑怒。</p>

王月生則仰起頭,眸中映出天邊即將隱入黑暗的最後一縷霞光。</p>

“鄭姑娘,我分毫沒有要試你的心思。我估摸著那狗官是要帶我走,我隻是,想少喝進去一點藥,莫要真的人事不知,須留著氣力,到了那狗官的住處,再與他撕個魚死網破,便是拿簪子紮傷了他,他也尋不到姑娘這裡的晦氣。”</p>

鄭海珠盯著她,再開口時,語氣終於透出喪意:“所以,你當時覺得,我會讓徐大化就這麼帶走你嗎?張岱把你當人,我就不會把你當人了嗎?”</p>

王月生驀地滯住,怔怔地與鄭海珠四目相對,少頃,才嗓音微顫道:“姑娘是好人。”</p>

鄭海珠深深吸口氣,又重重地歎口氣,握住王月生冰涼的手,扶她起來。</p>

“象升,一官,你們也坐,”鄭海珠示意盧象升和鄭芝龍道,又對著聽到動靜趕過來、怯怯駐足於遠處的崔魚兒道,“我的屋裡有一壇酒,魚兒你去拿來,再拿四個我們自己的杯子。”</p>

崔魚兒麻溜地打個來回,將酒水杯盞擺上桌。</p>

鄭海珠指著酒道:“半個月前買的,店家說是好酒,我也不懂,挺貴的,應該是好酒。那時徐翰林說給我們引個財神爺來,我就想,若是真能拿到一筆造火器的大錢,我們就開這壇酒,好好慶祝一下。”</p>

她說完,去拔酒壇的包布木蓋,手卻發著抖,怎麼都使不上勁。</p>

盧象升將她的手挪開,拔了蓋子,給四個碗裡都倒滿酒。</p>

鄭海珠先一飲而儘,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邊啐道:“好,好像被騙了,二兩銀子一壇呢!也不怎麼好喝。”</p>

不待其他三人有所反應,她又笑起來:“不過挺辣的,勁兒足。唉,喝晚了。酒壯慫人膽,若是剛才喝,就好了,我一定,一定會揪著那個徐大化,問問他,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你穿著一身雞血紅的官袍子,就可以如此不知廉恥地作踐百姓了嗎?你他媽的,真以為太仆寺裡的幾十萬兩白銀是你自己屙出來的嗎?那都是你作踐的百姓,辛辛苦苦地賣力氣、賣身子、賣命,一分一分地交給朝廷的!”</p>

盧象升、王月生和鄭芝龍,看著完全變了一個人的鄭姑娘,都不敢搭話,更沒心情喝酒,隻愣愣地聽她說。</p>

鄭海珠發泄了一通,又給自己碗裡倒滿酒,咕咚咚灌了一大口,繼續道:“我在鎮江結識的吳邦德,那個吳惟忠的後人,他與我說,當年,戚家軍在薊鎮的時候,倭國侵犯朝鮮,朝廷調戚家軍,將士們二話不說就去了,吳老將軍的命都差點折在平壤。</p>

然後呢,朝廷答應的軍餉,不發。當時吳老將軍已被朝廷解了兵權、離開薊鎮,將士們無人作主,隻能圍著薊鎮王總兵要說法。那個姓王的,本就妒忌戚家軍。他自己帶兵像廢物一樣,搞陰謀詭計倒是一流,找了朝中禦史,汙蔑戚家軍鬨餉,要造反。</p>

那些禦史,那些和今天這個徐大化一樣的良心叫狗吃了的大明文官,就和姓王的一起,用發餉為名,把戚家軍的將士們騙到校場。</p>

一個個點名。</p>

大家都以為是按照名字發餉銀、好帶回家給餓著肚子的老婆孩子救命呢。誰想到,是全部核對完,亂箭齊發。一千三百精銳啊!一千三百個活生生的、給大明打過無數勝仗的戚家軍戰兵,就這麼被自己人,一箭一箭地,射死了。</p>

這個朝廷,還有臉麵嗎!”</p>

鄭海珠說完,疲憊地靠在椅子上。</p>

玉兔東升。</p>

半扇冰輪,靜靜地俯瞰人間。</p>

清園的池水,映出了中天明月。</p>

鄭海珠透過眼前迷蒙的因酒氣結起的障翳,勉力地望向水中月影。</p>

盧象升見她總算平靜了一些,便順著她的目光,也看了一會兒自己給孩子們模擬海戰的池塘,才開口道:“阿姐,我們所做,不會是水中撈月一場空的。大明朝堂,也不會都是徐大化那種無恥之輩的。”</p>

鄭海珠的嘴角翹了翹,盯著盧象升,在醉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你頂好,爭氣一點,明年就中舉人,後年就進士及第。你要記得徐大化,要記得出點子誘殺戚家軍的禦史,要記得這群屍位素餐、寡廉鮮恥、禍害百姓、殘害忠良的狗東西。你做官後,一定不要成為你最討厭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