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一踏進清園，就見到盧象升抱著一把琴站在那裡。</p>

滿臉傻笑，生生逼退了自己標誌性的英俊剛毅之氣，顯得頗為掉粉。</p>

剛在文哲園接待了幾個媒婆、給山東籍家丁們張羅娶媳婦事宜的鄭海珠，口乾舌燥，先將崔魚兒遞上來的茶水一飲而儘，才轉頭去招呼盧象升。</p>

“怎麼，王姑娘的琴，這麼快就能出蔭房去賣錢了？”</p>

盧象升踱過來，用了獻寶似地口吻道：“是能換錢，但你先仔細看看這琴。”</p>

鄭海珠瞥過去，意識到不對。</p>

她對古琴再是門外漢，也看得出麵板上那一道道歲月的痕跡。</p>

肯定不是新琴。</p>

盧象升捕捉到鄭海珠眼神的變化，手勢瀟灑地將琴翻過來：“你再看。”</p>

“鬆石間意……”</p>

鄭海珠在這四個勁勢峻骨的行書旁，很快看到了令人心跳加速的一列字：</p>

紹聖二年東坡居士。</p>

她抬頭，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問盧象升：“是宋時的紹聖二年？是蘇軾那個蘇東坡？”</p>

盧象升樂了：“還能是哪個東坡居士？你再看旁邊這些人的落款，唐寅，沈周，（祝）允明……都認識吧？”</p>

鄭海珠隻覺得，盧象升此刻的聲音，好聽極了。</p>

那份迷人的磁性，加了倍，令人如聽仙樂耳暫明。</p>

不，準確地說，迷人的，不是玉麵戰神的音質，而是金錢的味道。</p>

這可是宋琴啊！</p>

在後世的拍賣會上，一架宋時的古琴，成交價過億，妥妥的。</p>

而如今這個一頁宋書一兩金的時代，這個琴為雅樂最高處的時代，一張宋琴，若是蘇東坡收藏過、唐伯虎等人背書過的，那說一句希世之珍亦不為過。</p>

鄭海珠小心地觸摸著這架“億”臉質樸的古琴，一字一頓道：“我讀書少，你彆騙我，這哪裡得來的？真能賣？”</p>

“能賣。”王月生從屋裡走出來，很肯定地回答。</p>

“王姑娘是今早夜航船到的鬆江。”盧象升對鄭海珠道。</p>

鄭海珠瞬時意識到什麼，望著王月生：“你去杭州，是去拿這架琴？”</p>

王月生接過琴，平放在石桌上，沉靜道：“鄭姑娘，家道中落的原由，我不想多說，是因為不堪回首。王家如今，雖或成匠戶，或入娼門，但這架琴，嘉靖爺的時候，就姓了王，它是我的。”</p>

王月生說著，玉指已撫上了泠泠絲弦。</p>

如聞萬壑鬆風，如見秋雲幾重。</p>

盧象升的輕歎同時響起來：“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儘雅琴，唯至人兮。”</p>

鄭海珠不會背嵇康的《琴賦》，她的心中，隻有這四個字：好值錢兮。</p>

不必去問“這個會不會是贗品”了，琴的音質，說明了一切。</p>

連她這個外行都能聽出，此琴，能夠碾壓董其昌、韓仲文、顧壽潛他們收藏的幾千兩銀子一把的琴。</p>

歲月作不了假。</p>

而王月生的誠摯之意，更真。</p>

她彈罷一曲，對鄭海珠道：“如此好琴，如此淵源，怎會不值數萬銀錢？姑娘與公子，去處置吧。”</p>

鄭海珠此刻倒冷靜了些。</p>

她有這樣名貴的琴，卻沒有儘早出手換錢，為自己贖身，可見多麼珍惜此琴。</p>

鄭海珠於是正色道：“王姑娘，你若為了謝我照拂之意，自己斫的那些好琴，真的已經足夠還情。這架鬆石間意，畢竟是你的家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