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筆帖式難得碰見個說漢話的，自然要拽文過過癮。</p>

鄭海珠將他的名字嚼了嚼，麵露真誠讚美的表情：“呀，真是好名字，山海萬裡無極，唯養性定心，方能觀其自在。如此意境飄渺，敢問先生祖上可是遼東的書香大家？”</p>

佟養定聞言，心裡就像數九寒天熨上個小暖爐。筆帖式原本是低級職員，莫看平時能出入八旗衙門，在大小武將眼裡，也就和牛錄裡的包衣差不多。</p>

一貫被粗野對待的佟養定，今日忽地能和一個秀氣的漢人說上文明的語言，還被聽起來雅致的句子恭維出身，實在心花怒放。</p>

他上唇那兩綹細細的老鼠胡子，仿佛都要飛起來。</p>

人一高興，話匣子就打開了。</p>

“鄭姑娘謬讚謬讚。先大父與先父都未進過學，一直在遼東做山貨東珠買賣，到我這一輩，幾位堂兄也承襲家業，隻送我讀過幾年聖賢書，原想著在撫順考生員，但被大汗看中，招為筆帖式，原是和額爾德尼巴克什一道創製滿文，姑且算得半個讀書人吧。”</p>

巴克什，是蒙語“博士，會書寫的人”的意思，額爾德尼，是努爾哈赤下令在蒙語基礎上創製滿語的牽頭人。</p>

鄭海珠繼續演繹著自己眼中的崇敬之色：“原來是佟博士。那佟博士的叔伯父兄們，如今還在明國那邊？”</p>

“在，在，每年那邊有好幾次大集哩，撫順、開原的馬市都熱鬨得很。”</p>

“哦，那可真巧，”鄭海珠笑道，“其實我也是經商之人，佟先生府上何處？明年我去拜訪，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買了運去南邊的。”</p>

佟養定毫無防備，合掌道：“那敢情好。我們佟家居於撫順南麵的馬根單，如今家主是堂兄，叫佟養性，我給姑娘寫一封信吧，請堂兄好好招待。哎呀，鄭姑娘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p>

這佟養定一邊說，一邊就殷切地轉去案頭鋪紙，提筆寫起來。</p>

鄭海珠看著他熱情歡喜的模樣，摁下一絲不忍，心道：馬根單，佟養性，記住了，屆時不是你堂兄好好招待我，而是我們好好招待你堂兄。</p>

佟養定很快寫完引薦的信箋，交給鄭海珠。</p>

鄭海珠接過，先讚字好，又問這可是樺皮紙。</p>

佟養定道：“明國的紙太貴，用不起，這是用老城附近的芨芨草和萱草打成碎漿做的，滿人叫桑皮紙，承墨倒也不會洇開，湊合能寫。”</p>

鄭海珠暗喜，我要的就是你們這“獨一份”。</p>

她於是坐到佟養定對麵，彬彬有禮道：“佟先生，咱開始畫輿圖吧。畫圖之前，我先把一些新鮮名字說給先生聽，敬請先生筆錄。明國之外呢，有七處浩渺大海，泰西人稱之為七大洋。”</p>

“七大洋。”</p>

佟養定工工整整地記漢字於桑皮紙上，又在邊上寫好蚯蚓纏枝似的幾個滿文。</p>

鄭海珠滿臉好學地湊過去：“這就是佟先生與額爾德尼創製的滿文？看著頗難。”</p>

佟養定道：“其實會說蒙語和滿語的，就不難學。比如這個七，滿文發音‘那單’，取的是蒙文的各一半發音……這個大字，滿文造字法也是同理。”</p>

鄭海珠露出若有所悟之色：“原來如此，是以，記熟了滿文所對應的發音，看到就能讀出來，再根據讀出來的字，領會意思？這與我們漢人造字的法式，大不相同。”</p>

佟養定頷首。</p>

鄭海珠道：“繼續說這七大洋。最大的分為南北二洋，名太平洋，因水手恨其波險濤深，祈求往來平穩清明。”</p>

佟養性又唰唰地以滿漢兩種文字寫下。</p>

鄭海珠撿出“南、北、恨、明”四個字，再次故作探究地問了滿文的對照字母。</p>

佟養定一一告知。</p>

如此，整日下來，鄭海珠學到了她要栽贓給努爾哈赤的二十幾個滿文。</p>

其實，也不是栽贓，提前劇透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