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後，鬆江穀陽園的戲台上，正準備上演湯顯祖的《紫釵記》。</p>

從蘇州請昆班的，正是本地名紳董其昌的兒媳，尹氏。</p>

尹氏今春四處蹭“捐”，將城中名流捐出的丹青、書法、繡品、古瓷等物進行義賣，得銀數千兩。</p>

這位貴婦簪花著錦、前呼後擁地端起排場，以“積善社”社首的名頭，往鬆江各處孤幼院、澤漏院、濟民藥局等送了幾兩到十幾兩不等的“善款”。</p>

但她仍覺得風頭未出夠，便又從善款中拿出百兩銀子，將南直隸一帶有名的昆班請到鬆江，為參加義賣的紳士名流們唱幾日。</p>

顧壽潛此前捐出了繆阿太的《明荷海戰圖》繡品，自然也在受邀之列。</p>

午後，顧壽淺剛踏入穀陽園，那打扮得錦雞似的、與董祖常一道迎客的尹氏，便笑吟吟走上前，故作親熱地問道：“咦，顧公子，阿孟怎地沒來？”</p>

“她陪韓二奶奶踏青去了。”顧壽潛帶著淡淡的寒暄之色道。</p>

“踏青？石榴花都快開了，還踏青？去的何處呀，佘山麼？”</p>

尹氏連珠炮似的一串追問，隻換來顧壽潛一個模棱兩可的“嗯”。</p>

尹氏抿嘴：“阿孟是個大忙人，平日，忙外倒比忙裡還多些，難得有空去行山賞春，也好。可惜今日這於家班的好戲，她要錯過了，顧公子你瞧，我們特意留了前頭的座兒。”</p>

顧壽潛麵色更冷了三分，草草地拱手還禮，便往戲台前的座位走去。</p>

董祖常沉聲埋怨妻子：“你又不是不曉得顧少奶奶去了崇明，做甚哪壺不開提哪壺？人家好歹拿出大作給你抬過場子了不是？”</p>

尹氏不以為然道：“我哪是笑話他？我是在打抱不平好不好？這顧家嫡孫，神仙似的一個俊秀公子，鬆江城多少世家想將女兒嫁他的，隻那韓大小姐不知懷璧自珍。顧公子風華正茂一個人兒，竟至煢煢孑立。你以他師兄自居，那我豈不是算他大嫂？是以，我偏要點醒他，再不濟，快些納個妾，一來照顧他，二來也好治治那大小姐的跋扈氣。”</p>

董祖常聞言，暗自譏誚。自己這位娘子，分明是記恨韓希孟對積善社不理不睬，逮著機會便在韓小姐背後紮針。</p>

董祖常回頭往戲台方向觀望，看到坐在顧壽潛身後的一桌男子，辨認幾番，不由好奇地問尹氏：“那幾個穿藍綠綾錦的，府上何處？”</p>

尹氏道：“登萊的棉商，那日路過書院，買了好幾幅畫。”</p>

董祖常納悶：“山東人來鬆江販棉花？”</p>

尹氏嗤道：“山東棉花價低，近年蘇鬆的布坊常有收山東棉花的。”</p>

“哦，如此，”董祖常眉頭微皺，“難怪瞧著舉止粗鄙。”</p>

尹氏不悅道：“今日是唱堂會，又不是辦文會，彆個出了大錢給積善社的，怎麼，顧公子來得，他們便來不得？”</p>

董祖常笑笑：“行，娘子高興就好。”</p>

不多時，賓客儘至，一聲鑼響，《紫釵記》開場。</p>

“謝皇恩燈華月華，謝天恩春華歲華。遍寫著國泰民安天下。相邀去唱聲嘩。”</p>

“園林好”的曲調響起，正是男主李益佳節賞燈的那幕，一時之間，戲台上蓮燈閃耀，金龍遊動，熱鬨非常。</p>

昆曲誕生於昆山，風行於江南六府，鬆江名士喜愛者眾。顧壽潛自小耳濡目染，本也是個昆曲戲癡，此刻見這姑蘇來的於家班腔圓韻美，倒也暫時忘卻煩惱，全神貫注地品起戲來。</p>

不想才舒心了須臾，卻聽身後那幾個頭無方巾、富商模樣的男子，大聲議論。</p>

一個啐道：“噫，這舞的甚麼鳥燈破龍，一節節斷開，倒如油條般，樂死個人。”</p>

又一個道：“哎，這會出來的這小媳婦不錯，水靈靈的模樣，愛死個人。”</p>

幾人一麵談笑，一麵肆無忌憚地喀拉拉咬著山核桃，又將碎殼往地上亂摜，甚至有扔到了顧壽潛的鞋麵上。</p>

顧壽潛側身看了他們幾回，見他們毫無收斂，隻得趁著戲中念白的段落，衝富商拱拱手道：“幾位仁兄，可否小聲些。再者，乾果皮子，有勞吐在這個裡頭。”</p>

言罷，將自己麵前的小瓷罐，擺到富商們的桌上。</p>

三個男子皆是把臉一沉，其中尤以年紀看來最長、眼袋鼓腫的一人，凶相最烈。</p>

“小公子若嫌棄咱大老粗，儘可換個地頭去坐。”腫眼泡森然道。</p>

今日的場子，來的賓客都有固定座位，場中哪裡還有空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