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衣公子在或膽怯或獵奇的目光中穿行，最後停留在一片狼藉的鐵鋪子前。</p>

杜鐵匠正蹲在地上，將零碎的鐵渣子撿到笸籮中。</p>

抬頭見是顧壽潛來了，杜鐵匠黯然的目光一亮。</p>

“喂，少爺來了。”他殷切地衝身後喊。</p>

本該火光耀眼的鐵鋪子，像個晦氣的黑洞，韓希盈從洞裡鑽出來，走到白晝的亮處。</p>

“對不住姐夫的……對不住少爺的好心。少爺要的鐵碾子和針坯，我們交不出活計了，這是定錢，還給少爺。”</p>

杜鐵匠從旁接茬：“府上這位小哥想必已稟過少爺，砸鋪子的說，我們救了少爺，就去找少爺討口飯吃，不許自己立營生。他們也是拿錢辦事，不稀罕要俺倆的命，但隻要爐子敢再生起，他們就來砸。俺挑的兩個小徒弟，也被嚇跑了。”</p>

顧壽潛背袖而立，垂眸看了一眼韓希盈遞過來的定銀。</p>

白花花的銀角子，在韓希盈肮臟的手掌裡，特彆醒目。</p>

“收起來。”顧壽潛冷冷地說了句。</p>

又看向杜鐵匠，用吩咐的口氣道：“你隨我去報官，鬆江府不是土匪窩。”</p>

杜鐵匠麵露難色，韓希盈沉聲道：“鬆江府的刑名訟獄之事，還是黃老爺管嗎？”</p>

“對。”</p>

“嗬嗬，”韓希盈淒淡地苦笑，“當年就是黃老爺審的我，想必他能和少爺一樣，一眼認出我，然後知會貴府的繆阿太，知會貴府的摯友鄭姑娘，知會我……大姐和二伯，如此，不出幾天，整個鬆江城都會曉得，當年那個韓家三小姐回來了，比流民和花子還不像樣。”</p>

顧壽潛緊擰眉頭。</p>

站在對麵的，是妻子的仇人，是一個曾經釋放罪惡的舊人，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一個如今勉力掙一碗稻粱的新人。</p>

韓希盈話中落寞悲涼的自戕意味，令顧壽潛在短暫的瞬間裡，憫恤之情倏地被點燃。</p>

他的口吻帶上了溫和之意：“你們先收拾收拾家當，明日我給你們送張銀票來。杭州是形勝繁華的大碼頭，講的話你也聽得懂，你二人不如去那邊開個鋪子。”</p>

杜鐵匠聞言，歡喜地道聲“多謝少爺”，正要跪下去給顧壽潛磕頭，韓希盈卻將手裡的那小包銀角子往顧壽潛懷裡重重一塞，怒道：“我是做過錯事，我半張臉也成了鬼臉，可是顧少爺，我心裡還懂顏麵為何物。我們可以給你打鐵器換口飯吃，但我們不會像花子那樣白白問你討錢！”</p>

“站直了，”她又重重地推搡自家男人道，“明日你就去城裡，找鐵鋪子賣手藝，我從前沒去過青浦，那邊應無人認得我，我去挨家挨戶地問，要不要洗衣婆子，縫窮婆子。咱們自己掙一筆去杭州的盤纏！”</p>

杜鐵匠想惱又不敢，愁眉苦臉地蹲下來，偏頭看向裝有鐵塊的笸籮，甕聲甕氣道：“萬一那些打行的人，去找雇我的鐵鋪子的麻煩呢？”</p>

“那你就去吳淞口碼頭，做挑夫！”</p>

“行了，”顧壽潛打斷了韓希盈顯露哭腔的訓斥，又默然片刻，終於開口道，“有個鐵匠鋪子，鬆江沒人敢尋麻煩。正好這一陣要好手藝的鐵匠應急，老杜去掙個工錢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