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踏進文華殿前的誌在必得，此刻變作了不知事態將如何發展的惶惑。</p>

好在李選侍坐下後，雖不敢再撒潑，卻仍是惡狠狠地瞪著鄭海珠，一時沒想起來她這個掀起事端的客嬤嬤似的。</p>

客印月又去偷瞄朱由校，恰見朱由校也朝她望過來，眼神複雜，說是質疑，成色倒還不太足，更像詢問。</p>

客印月勉力安慰自己，慌什麼，哥兒與自己的情份，這殿中，還有第二個人能比得麼？</p>

不多時，王安邁著急迫的步子回來了，後頭果然跟著六公主朱徽妍和她的宮人秋婉。</p>

朱徽妍進殿後，仿佛被陣勢嚇住，口呼萬歲和李娘娘時，聲音都發顫了。</p>

朱常洛有好些時日沒見過這個女兒了。</p>

徽妍的母親溫氏，人如其姓，溫靜嫻雅，活著的時候，其實挺讓朱常洛喜歡。被父親萬曆皇帝厭惡、始終活得戰戰兢兢的朱常洛，總覺得到了溫氏的屋子裡，水深火熱的處境，就暫時被隔在了門外。</p>

溫氏故去後，徽妍由東李撫養，朱常洛有時想去看看這個長得很像她母親的可愛女娃，卻怕西李疑心自己以此為借口寵信東李，往往作罷。</p>

此刻，見徽妍眉眼間的柔順真淳之態，越發有溫氏的影子，朱常洛心一軟，和聲問道：“小六告訴爹爹，去禦藥房作什麼？爹爹當著這些翰林學士的外臣保證，不管何故，爹都不會責罰你。”</p>

朱徽妍小小的身形一抖。</p>

她眼角的餘光，能看到父親與李娘娘的左右，各有一粉一紅兩個人影。</p>

粉色紗衣宮裙的客嬤嬤，紅色講官袍子的鄭師傅。</p>

而離她很近的地方，五哥哥一定也在看她，想必在祈禱，自己的妹妹要勇敢，不要怕。</p>

五哥哥的親娘劉氏，自己的親娘溫氏，與其說是病死的，毋寧說是或者被拷打或者被餓飯後，無藥或虛弱而死。</p>

與大哥哥的母親一樣。</p>

年深日久，總有些當年詭計與惡行露出蛛絲馬跡，雖然孩子們沒有證據，但徽妍願意相信五哥哥所說，大哥哥的乳母客氏，和西李選侍，就是慈慶宮的兩大惡婦。</p>

朱徽妍咬著嘴唇，告訴自己要勇敢。鄭師傅那樣的外人，都願意毫不猶豫地出手相助，自己怎好到了緊要關頭做膽小鬼。</p>

朱徽妍於是向著麵容甚至有些陌生的天子父親，開口道：“爹爹，徽妍前幾日聽客嬤嬤議論，禦藥房給爹爹用一個叫阿芙蓉的藥，令爹爹身子骨受不住。可巧那日五哥說起，他的鄭師傅講到在海上打夷人時，看到夷人也吃阿芙蓉，長得像草果兒似的，確實是毒藥。徽妍擔心爹爹，就想著，偷偷去禦藥房，能不能找到草果兒，請五哥帶給鄭師傅看看，是否阿芙蓉。”</p>

朱徽妍說完最後一句，殿中氣氛，與方才鄭海珠硬剛李選侍時，一樣陷入寂靜。</p>

但這寂靜，又遠比方才更為古怪、複雜。</p>

“阿芙蓉”，這在宮中幾乎與“春藥”二字畫上等號的玩意兒，從隻有十歲的小公主口中說出來，不啻一聲驚雷。</p>

朱常洛一動不動地坐著，但他近旁，從李選侍到王安，都能感到他的氣息越來越粗重。</p>

終於，朱常洛抄起桌上的木製龜船，狠狠地砸在文華殿的青磚地麵上。</p>

“砰砰”幾聲，木片散碎之音，震醒了客印月。</p>

她再無遲滯地跪在地上，顫聲呼告道：“萬歲爺，萬歲爺，奴婢冤枉啊！奴婢何時說過什麼阿芙蓉了，這一定是有人借寧德公主殿下之手，汙蔑陷害奴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