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伯，現在是桂月，我們中原人要過中秋節，吃團圓飯。祥麟在山海關駐守，鳳儀眼看就要生了，不好來這血光之地。我替他倆給馬伯伯上香，再敬上這些果子酒水。伯伯在天之靈保佑，祥麟上陣殺敵的時候，隻有他捅韃子的份，沒有韃子能傷他。還要保佑鳳儀，順順利利生下娃兒，母子也好，母女也好，平安就好。伯伯，這是去歲從川蜀運到祥麟府邸的酒，這個呢，是鳳儀學做的煙熏肉乾，還有豆沙糍粑，她說祥麟特彆愛吃，想來伯伯也喜歡這一口。”</p>
北鎮撫司的詔獄裡，鄭海珠在馬千乘的牌位前，一邊耐心地絮絮叨叨，一邊細致地將酒水供品擺好。</p>
劉僑抱著胳膊靠在牢房門框上，他身後，則是站得畢恭畢敬的書吏古清泉。</p>
“鄭夫人有心了。”劉僑旁觀一陣，口吻篤誠道。</p>
鄭海珠道：“若不是忙文華殿的事，應該前幾日就來的，現下，中秋都過了。”</p>
又歎口氣道：“馬伯伯，若非當年自裁，如今也不過剛到五旬，正是上馬提槍叱吒、下馬含飴弄孫的年紀。”</p>
劉僑陪著感慨道：“夫人這些年，也沒少和武人打交道，難道還不曉得我們武人的脾性麼？可殺不可辱，明明是一副義膽忠心，卻被誣為亂臣賊子，馬宣撫那樣的血性漢子，一時想不開，換作是我老劉，隻怕也是這般。”</p>
言罷，劉僑倏地回身，向一副凝神靜聽二人言語的古清泉道：“古小才子，你若後頭中了進士、披上官袍了，可一定記得，莫做什麼刀筆酷吏，到萬歲爺跟前虛生是非。把咱武人生生逼死了，誰給你們戍邊禦敵？誰他娘的給你們把著京城大門，讓你們妻兒老小過太平日子？”</p>
古清泉忙作了誠惶誠恐之色：“仆謹聽都督教誨，仆曆來，也最是敬重各位將帥。”</p>
劉僑點點頭，似又想起一事，讚許道：“馬宣撫這一間，是不是收拾過了？瞧著比從前像樣些。”</p>
古清泉恭敬稟道：“從前以為，還要做囚室的。上回衛帥發了話，要像供奉嶽少保一般，一直供奉馬宣撫，仆就讓底下人，來清理雜物、灑掃潔淨了。”</p>
鄭海珠插話道：“那也替祥麟兩口子，謝謝古公子。”</p>
古清泉忙躬身：“不敢當，夫人喚我小古就好。”</p>
鄭海珠走到他跟前，和煦道：“那就叫小古，不生分。小古，我那家仆說，你是京城通，上回說的越州酒樓甚是地道，可惜那次，張參將想吃雲南菜。今日正好，再請教你，京城可有法華寺？”</p>
古清泉的頭，剛剛抬起來，雙眼正碰上眼前婦人春風化雨似的目光。</p>
但這小子聽到“法華寺”三個字，再是被溫柔的眼睛望著，心頭也是結結實實地一凜。</p>
他短暫地愣怔時，鄭海珠側過頭，口氣熟稔地對劉僑解釋道：“我們鬆江有座法華寺，宋時建的，靈驗得很。我這回，區區十來天，在宮裡就險些栽了兩次，好在逢凶化吉，一定得去廟裡拜一拜。”</p>
劉僑露出了然之態：“唷，那是得去謝謝菩薩。鬆江來不及回去，那就拜拜貴鄉在京城的親戚廟哈。北京城的大小廟，得有百八十，小古，有叫法華寺的沒有？”</p>
古清泉已然回過神來，恭敬道：“仆記得有一座，應是，在正東坊，表杆胡同那一塊。”</p>
劉僑翻著眼睛想了想：“表杆胡同，表杆胡同，靠著南巡捕廳了吧？那塊沒什麼達官貴人的宅子，又是巡捕營轉悠的地界，咱錦衣衛不往那頭跑，難怪老子不曉得那兒有個廟。”</p>
他笑盈盈地望回鄭海珠：“現下剛過午初，夫人若要去，讓小古陪著引路？”</p>
鄭海珠擺手道：“今日不行，早上吃了羊肉包子，身上也沒帶夠香火銀錢。我們去佛前進香，都有講究，須吃素三日。三日後正好是燃燈佛誕日，我那天去。也不麻煩小古了，京城的大道跟棋盤似的，想來不難找。”</p>
出了詔獄，往值房去的路上，鄭海珠瞅瞅近旁無人，低聲正色道：“劉都督，我的人盯過姓薄的郎中，還有鴻臚寺的寺丞李可灼，他倆最近都進過法華寺。”</p>
劉僑也將麵上大咧咧的笑容一抹，變得神情嚴峻起來。</p>
他本還以為鄭海珠過於多疑，片刻前捕捉到古清泉短暫變色的瞬間，他老劉的心裡，也難免騰起疑雲。</p>
“這小子不光盯夫人的梢，莫非還和那郎中有勾連？”</p>
鄭海珠道：“有可能，所以姓薄的知道你家小兒落地後就腸胃有疾，挑了離你家最近的一條胡同開門坐堂。但或許，古清泉與他們是兩撥人，湊巧知道法華寺而已。無論如何，劉都督，就像對薄郎中一樣，你暫且也不要驚擾這古才子。”</p>
劉僑點頭，問道：“那夫人，三日後真的要去法華寺嗎？可有護衛？”</p>
“自是去探探那廟，佛誕日人多，不惹眼。有護衛，劉都督放心。”</p>
“好。”</p>
鄭海珠瞥一眼劉僑雙眉略蹙的凝重之色。</p>
其實今日趁著祭拜馬宣撫的由頭，進詔獄再探虛實之前，鄭海珠對劉僑，也還存了一絲提防。</p>
現下看來，應可以直接問了。</p>
她遂將在馬宣撫睡過的床板上的土家文的蹊蹺，簡略說了。</p>
劉僑一時還沒太反應過來，咂摸道：“南紅？南朱？朱南？這幾個名兒，我去查查，北鎮撫司那幾年可有人叫此名。”</p>
鄭海珠搖頭：“不會是人名。汪文言找人打聽了，馬宣撫不怎麼會說漢話，又怎麼可能將漢話發音的人名，用土文表意？”</p>
劉僑停了步子，低頭看著大槐樹在正午陽光裡投下的影子。</p>
他忽然對鄭海珠道：“你把不認得的那個字符，劃拉著我瞅瞅。”</p>
鄭海珠以腳尖在沙土上畫出那“丁”不像“丁”、“個”不像“個”的符號。</p>
劉僑注視須臾，抬頭道：“這不是字，這是表明槍頭。我猜，是殺的意思。”</p>
鄭海珠盯著劉僑，吐出四個字：“南朱殺我？”</p>
劉僑瞳孔陡然一縮，思慮之意被更深的惶然所覆蓋。</p>
他的目光，投向遠遠的北鎮撫司大門。</p>
“鄭夫人可知，我們錦衣衛最初，是沒有北鎮撫司的。”</p>
“嗯，我略知一二。北鎮撫司，乃永樂帝時增設。”</p>
劉僑頷首，繼續緩緩道：“北鎮撫司，是替永樂爺清除建文餘孽的。但，聽我祖父講，彼時，便是詔獄裡頭，也不興提什麼建文餘孽四個字，那些主動跳出來的，或者被政敵咬出來的，就算心向舊主，又怎麼能被叫作‘孽’？因為聽說，建文皇帝是往南邊逃的，咱北鎮撫司裡頭，就管捉進來的人，叫南朱。”</p>
“砰”一聲，不遠處的營房後，響起火銃試射之音，緊接著又跟著幾聲，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大槐樹上的烏鴉簌簌飛起，嗚哇叫著，衝向遠方。</p>
劉、鄭二人抬頭，望著鳥群漸漸隱入天際。</p>
“劉都督，我關心的是，你們這北鎮撫司詔獄裡，七年前和現在，都有南朱麼？”</p>
“鄭夫人，此事不能隻你我二人猜了，咱們得稟報衛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