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辰末，灤河畔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的廝殺聲，終於漸漸平息下來。</p>

幾個錦衣衛護著鄭海珠走向戰場。</p>

好鬥的天性，令這些因為必須行使保鏢職責、而無法在殺敵上一逞血勇的男人，興致勃勃地走近正在割韃子首級的川軍兵士。</p>

一麵觀瞻，一麵出主意：“哎兄弟，那兒，馬屍屁股後頭，還有個腦袋。對對，炸得隻剩半拉的，那也是腦袋哪，辮子都還在呢。都能報軍功換銀子的不是？”</p>

聽到“指點”的川軍，隻默不作聲地走過去翻檢，臉上的冷淡木然，和錦衣衛擠眉弄眼的熱情，形成鮮明對比。</p>

親曆過血肉交迸的拚殺，勝利者中的許多人，並不會歡呼雀躍。</p>

鄭海珠駐足在離架設四磅炮一百多步的地方。</p>

“記下來……”</p>

她剛一開口，熟知流程的錦衣衛總旗，已轉著身子尋摸了一圈，鎖定了幾具穿著甲衣的女真人屍體，湊近仔細觀察，又伸手探摸了一陣，站起來拿著本子開始記，邊記邊報告：“布麵暗甲，一兩鉛彈擊穿。”</p>

鄭海珠滿意地衝他點點頭，再轉回身時，視野裡出現了馬祥麟的牙邊紅旗，以及被明軍騎士們押解的俘虜們。</p>

德格類的頭上，早已沒了那頂威風的缽型鐵盔。</p>

他光著腦袋，臂甲保護的胳膊被捆在背後，身體自如的平衡性受到影響，他走在雪地上有些踉蹌，越發顯出戰敗者的狼狽來。</p>

他周遭環繞著三四個同樣被捆住雙臂的白甲兵。</p>

那是小貝勒僅剩的護衛了。</p>

灤河冰麵上最後的交戰中，德格類被馬祥麟挑去順刀的刹那，喝令幾個巴牙喇與自己一起投降。他知道，大部分明軍將領，都相信“殺降不祥”的說法，會留著下馬受縛者的性命。</p>

馬祥麟沒有像女真人的做法那樣，用麻繩綁著戰敗者首領的腰、拖在馬屁股後頭拉著走。</p>

德格類起步時，還有些慶幸，明軍這位將領，對折辱手下敗將的尊嚴似乎並不感興趣。</p>

但很快，當德格類進入雪原上的主戰場時，他的氣息再次急促起來。</p>

他的五個牛錄的戰兵，損失殆儘，區彆隻是屍身是完整的，還是被火筒子轟得殘缺不全的。</p>

其間當然還夾雜著一些戰死的明軍，但與穿後金軍服的屍體比，稀疏得很，總數肯定不到百人。</p>

戰場上，還有幾十個包衣活著，跪在地上，滿麵驚恐。</p>

馬祥麟吩咐了副將幾句，副將走到他們跟前，留下一個漢話說得流利的，對餘者指了指灤河方向。</p>

包衣們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東行去，他們在後金還有家小，若不回去，家人的生路就斷了。</p>

可悲而苦命的奴隸們，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德格類。</p>

他們對驅遣自己在戰場上當炮灰的旗主，沒有任何發自內心的敬重和忠誠，他們隻要成為彆的牛錄的包衣，就能繼續卑微地像豬狗一樣地活下去，直到在下一場戰役中成為炮灰。</p>

明軍從山林那邊推出不少木車，套在馱馬身上，然後往車上堆女真人的首級。</p>

另一些明軍，則用麻袋來裝戰友的屍體。</p>

最後，德格類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由衛兵護著的身穿鎖子甲的明國女人。</p>

女人指著一車車的人頭，在和馬祥麟對話。</p>

德格類還在疑惑她的身份，女人已經走到另一匹馬前，查看上頭橫放著的董旺的屍體。</p>

……</p>

鄭海珠是第一次看到董旺。</p>

今天之前，這個渺小而偉大的勇敢者，隻出現在許三的口中。</p>

方才，灤河冰麵的最後激戰結束之際，飛馳回來報信的馬祥麟家丁，已經說到使用步弓攔截德格類的明國漢子，被巴牙喇砍死了。</p>

鄭海珠看到許三的身體晃了晃，但他收住了要邁出去的腳步，</p>

上司和下屬都心照不宣地意識到，許三最好不要在很快就會活著離開此地的德格類眼前，露麵。</p>

“你和常公子就待在氈帳裡。”鄭海珠吩咐許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