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赴宴之前，已由黃尊素交代過，當年宮中發生針對太子朱常洛的“梃擊”案時，作為言官序列一員的何士晉，態度十分強硬，如衝陣的將士般一躍而出，揪著鄭貴妃和弟弟鄭國泰不放，咬定是鄭家為了扶持福王朱常洵奪得儲位而加害太子。</p>

故而，朱常洛登基後，對這個已經調出言官群體、出任工部執事官的東林人，掛念照拂之意，不遜於趙南星、楊漣等人。</p>

新天子不但聽從了何士晉關於緩修內廷三大殿外其他宮閣的建議，還有意將他的官品升得快一些，調往廣東做巡撫。</p>

曆史上，這位和張居正一樣，心係大明創收事業的實乾家何士晉，的確做過兩廣總督，並且白紙黑字地上奏朝廷，請求在廣府增設榷場雜稅和關口商稅，從而充實遼餉，抵消給農民的加派。何士晉請加商稅的舉動，也有力駁斥了後世那種“東林隻會反對商稅、魏忠賢魏公公才會給大明搞錢”的觀點。</p>

此際，意識到何士晉的仕途顯然比曆史上進展更快的鄭海珠，果決地對麵前這位中年乾臣道：“何公，晚輩聽說，去歲正藍旗劫掠了宣大口外後，朝廷已令戶部專設遼餉科目，屆時各府天賦都要加派，充入遼餉。晚輩此番從山陝回來，知曉那邊的農人已被天災壓得透不過氣來。反觀廣東濠境，弗朗基人在那邊設了許多火炮廠，用日本海船運來的銅，造槍造炮，賣給各國往來東洋西洋的船隊，掙得盆滿缽滿。我們為何坐視洋人在我大明國土上，一本萬利卻不交幾個稅錢？”</p>

何士晉生就一副不苟言笑的麵孔，此刻說到朝廷缺錢的事，越發嚴厲起來，沉聲道：“鄭夫人說得對，方才聽黃賢弟講了鬆江海關的稅則和船引的價碼。在我大明國土之上，弗朗基人掏給朝廷的銀子，竟連我大明商賈的之分之一都沒有，豈非滑天下之大稽！”</p>

鄭海珠道：“不僅要問洋人收商稅，還有地租也得加。濠境那麼多船塢，現下我大明隻給那叫作葡萄牙的弗朗基人用。西班牙弗朗基、尼德蘭紅毛番，還有如今也開始有艦隊出海的英格蘭人，他們哪個不是都抓心撓肝地想擠進來海販？若葡萄牙人不肯加地租，朝廷何不公開招標，價高者得。”</p>

“招標？”何士晉覺得這個名詞很新鮮，經鄭海珠言簡意賅地解釋幾句，便也明白了。</p>

“還有，金融牌照也須特許，”鄭海珠繼續深入，“不論是廣府，還是明蒙邊境，那都是跨國商貿，路途遙遠，貨款大宗，所以去歲往察哈爾去時，我便帶著與女真人沒有瓜葛的那些晉商，提議他們開設票號，為商賈周轉銀錢，這個就叫‘金融’。其實，我侄兒在鎮江和台灣北港開的保險社，也屬於金融的行當，其間細節，晚輩願寫成書冊，給兩位老爺祥觀。今日我隻堅持一點，北邊大寧鎮的金融行當，和南邊廣府的金融行當，都必須捏在我大明手中。洋人要開票號，或者保險社，也不是不行，得問我們大明買牌照，每筆進出都要向我大明開票交稅，每年還得向在地督府衙門交監管費。若有作奸犯科者，罰銀、停業務。”</p>

何士晉聽這婦人說得連珠炮一樣，他雖很有些語彙聽不明白，但大意理解得分明。</p>

這正合了他的想法，都是類似於增加商稅中的“過稅”一項嘛。</p>

況且這婦人說得十分接地氣，想來她能在崇明養一支家丁似的營兵，維持那麼大的開銷，除了營田外，與遼東、西南等地的軍閥一樣，經商獲利是個大頭。</p>

何士晉於是麵色鬆弛下來，向黃尊素道：“多謝賢弟引見，今日聽鄭夫人指點，愚兄獲益匪淺。老黃你放心，我在工部，起碼還得忙活小半年，才去廣府。天津海關要是暫緩營建，你去複建大寧鎮的銀子，我幫你盯著。”</p>

黃尊素拱手道：“多謝何兄。大寧若修成濠境那樣商賈雲集的碼頭，榷稅關稅齊增，幾萬兩銀子的營繕花銷，定也很快回來了。”</p>

鄭海珠掂量著，何士晉既然和黃尊素談及各自的仕途安排時，已不避諱自己這個門派外的婦人，遂也直言道：“兩位老爺，再容我多嘴一句。大寧如今是廢墟重建，黃老爺若入主大寧，又得萬歲爺恩準馬將軍駐守彼處，莫看塞外荒涼之地，開局說不定反倒順暢些。而何老爺要去的廣府，各樣勢力已然盤根錯節，老爺得再多些得力助手。”</p>

何士晉聽出婦人話裡的意思：“鄭夫人，可是有什麼子侄輩的青年才俊，要舉薦給我？”</p>

鄭海珠先看一眼盧象升，才開口道：“若說青年才俊，盧舉人堪為龍璋鳳質，隻是尚未進士及第，未得官身。晚輩膝下，之一個嫡親的侄兒，經商數年，還算頂事，也不作入仕的念頭了。但晚輩此前在山海關，的確見到一個人，很有循吏的樣子，恰巧他也是工部的。”</p>

“哦？是哪個？”何士晉露出頗感興趣的樣子，“在山海關？應不是我營繕司人吧？”</p>

鄭海珠須臾間察言觀色，確信何士晉應與自己要推薦的人不會有上下級之間的過節矛盾。</p>

“何公，那人是新科進士，在工部觀政期滿，成了錄事。可巧，他還是廣東人，從廣西考來的，對兩廣風土想來熟悉得很。他叫袁崇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