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與自動書記人偶」(1 / 2)

第一卷 「少女與自動書記人偶」我,還記得。</p>

她在時的模樣。</p>

坐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寫著信。</p>

我,還記得。</p>

那個人,以及微笑著的母親的模樣。</p>

那樣的場景,我想,我一定。</p>

至死也不會忘記吧。</p>

代筆者是自古以來就存在的職業。</p>

曾由於自動書記人偶(AutoMemories Doll)的普及一度瀕臨消亡,但因為是古老又美好的職業而深受人們喜愛,才得以保留至今。</p>

現在盛行的是機械人偶的代筆者,但也招致了那些偏愛舊時工作方式的人們的批評。</p>

安‧麥格諾利亞的母親也是這樣一位熱衷於懷舊之人。</p>

自然卷曲的柔順黑發下是長著雀斑的臉,有著瘦小身體的母親和女兒安彷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生在富裕人家,接受大家閨秀的教育,即使是結了婚、上了年紀,看起來也依舊像是某家的大小姐一般。那咯咯的笑聲配上溫軟的笑臉,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天真無邪。</p>

安回想起來,總覺得母親若是到了今天,也依然還會是個少女的模樣。</p>

雖說什麼事都做不好卻又總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每當她又興致勃勃地喊著「好想試試這個啊!」的時候,安就會驚訝地應道「哎呀哎呀又來啦」。</p>

從遊艇到遛狗場,從拚布刺繡到東洋傳入的花道。因為學習這類技藝而愈發地有少女情懷,去看舞台劇時也必然選擇戀愛劇。</p>

她尤其喜歡蕾絲和緞帶,所穿的衣服都是些有著童話裡公主風範的禮服和連衣裙。因為喜歡親子裝,她還要求女兒安也與自己同樣穿著打扮。</p>

歲月流逝,母親也不再年輕,但依然穿著緞帶的衣裙。安有時會覺得這樣不太好,但卻從未將內心的想法說出口。</p>

安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愛著母親,遠遠超過對自身的重視。自小她就確信著,隻有自己才能保護並不強大的母親。</p>

她就是如此盲目地愛著母親。</p>

當她最愛的母親身患重病而時日無多,安與自動書記人偶相遇了。</p>

與母親之間明明有那麼多值得紀念的往事,但每當安回憶過去,想起的總是那奇怪的來客造訪的幾日。</p>

「那家夥」是在一個晴朗的春日到來的。</p>

筆直的道路沐浴在暖春明媚的陽光中。路邊的積雪已漸消融,花兒隨著微風溫柔的吹拂輕輕搖曳。</p>

安望見了「那家夥」自庭院中走來的身影。</p>

母親自家族繼承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洋館,坐落在丘陵之上。</p>

白色的外牆,青色的屋頂,在高聳的白樺樹包圍間,彷佛神話插圖一般的優美畫麵。</p>

洋館的所在遠離繁華的街道,周圍也看不到其他人家。因此當有客人到訪,從窗口馬上就能注意到。</p>

「那是……什麼啊。」</p>

頸間係著淡藍條紋絲帶、身穿百褶連衣裙的安,雖然容貌有些樸素,但很惹人憐愛。此時她睜大了暗褐色的雙眸,眼珠子彷佛是要瞪出來一般。</p>

將視線從沐浴著陽光走來的「那家夥」身上移開,安踩著花飾的漆皮靴從庭院跑回家中。穿過寬敞的玄關,沿著牆上掛著家族肖像的螺旋階梯上樓,她猛地打開裝飾著粉色薔薇的房門。</p>

「媽媽!」</p>

自床榻上微微起身,母親責備著氣喘籲籲闖入的女兒。</p>

「安,不是說過進屋前要先敲門麼。還有問候。」</p>

被批評的安心中委屈,卻還是提起裙襬,屈膝行禮。</p>

雖說看起來像是位小小淑女,事實上,此時的安還隻是個幼童,來到這個世界不過七年。胖乎乎的手腳、圓潤的小臉蛋兒,看起來嬌嫩可愛。</p>

「媽媽,失禮了。」</p>

「沒關係。那麼,怎麼了?又在外麵發現了奇怪的蟲子麼?沒帶來給媽媽看看呢。」</p>

「不是蟲子啦!有隻人偶走過來了啊!那個、雖然說是人偶但是很大、像是媽媽喜歡的瓷娃娃寫真集裡的女人偶喔。」</p>

安結結巴巴地、像是連續咳嗽一樣說著。母親聽後開口輕聲道。</p>

「是女性的人偶。」</p>

「媽媽!真是的!」</p>

「作為麥格諾利亞家的女兒,言語要優雅美麗。來再說一次。」</p>

安不滿地鼓起臉頰,勉強改口道。</p>

「有個女性的人偶!她走過來了!」</p>

「啊呀,是麼。」</p>

「我們家前麵這條路上平常不是隻有車子嗎?既然徒步就是在附近的共乘車站下車的。在那裡下車的人肯定是我們家的客人吧?」</p>

「是呢。」</p>

「因為這附近一直什麼都沒有嘛,總之,她是來我們家的!」</p>

安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那不是什麼好東西。」</p>

「今天演的是名偵探嘛。」</p>

不同於像連珠炮一樣說著的安,母親語氣輕緩。</p>

「才不是演呢!喏,門窗都關上……那個人偶……為了不讓那個女性的人偶進來!不用怕喲,我會保護媽媽的。」</p>

望著乾勁十足地揮舞著胳膊的安,母親禁不住苦笑。想必隻是小孩子的胡言亂語,但還是陪她玩一下吧——這樣想著,她便拖著長長的淺桃色睡袍緩緩下了床,走到窗邊。</p>

陽光中,彷佛能透過睡袍看見那之下羸弱的身軀。</p>

「啊呀,那不是自動書記人偶的女孩子麼?這麼說是今天到達呢!」</p>

「茲東書基人歐……是什麼……?」</p>

「等下再解釋喲安,快幫我換衣服!」</p>

那之後的幾分鐘,母親將教育女兒時的所謂麥格諾利亞家族的優雅全數舍棄,盛裝打扮了一番。安雖然沒有換裝,但係上了與連衣裙顏色近似的發帶。母親穿上有著數層蕾絲褶邊的象牙色禮服長裙,肩上披著柔和黃綠色披肩,戴著薔薇形耳環。她將三十種花提煉而成的香水噴灑於空中,然後在其間旋轉,讓香氣在身上纏繞。</p>

「媽媽,精神還好嗎?」</p>

「比和外國王子見麵的時候還要有精神喲!」</p>

這並不是玩笑話。</p>

母親所選的,確實是隻有非常重要的場合才會穿著的服裝。看到這樣的母親,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了。</p>

——真討厭啊,如果沒有客人會來多好。</p>

安的心神不寧並不是因為喜悅。</p>

通常當有來客時,孩子們都會緊張而期待著,但安卻不同。</p>

自她朦朧懂事開始,就對那些來向母親討要錢財的客人深惡痛絕。母親是個慷慨大方的人,對有客來訪總是很欣喜,答應時也爽快。安雖然深愛著母親,但對其糟糕的理財能力和薄弱的危機意識也難免感到困擾。</p>

那個像人偶一樣的家夥,也是瞄準了家中的財產才來的吧?安不得不這麼懷疑。</p>

最讓安感到厭惡的是,雖然隻是遠遠看了一眼,也能夠確定那個女子是母親喜歡的類型。母親的心被自己以外的人奪去,僅僅這樣就會讓她感到不快了。</p>

「好想快點見麵!」母親說著,但門外的客人並不能聽見,於是母女倆前去迎接。母親隻是走下樓梯就已經累得氣喘籲籲,安便扶著她出門。</p>

透過樹葉的間隙,陽光爭相灑落下來。平日裡隻在屋內活動的母親,那蒼白的膚色顯得愈發刺眼。</p>

——媽媽好像,比之前更瘦弱了。</p>

雖然在陽光下無法看清麵容,但她的臉上似乎多了些皺紋。</p>

安的心針紮般地疼痛。</p>

沒有人能夠阻止絕症。</p>

雖說還隻是個孩子,但安總有一天將成為主持麥格諾利亞家族的唯一繼承者,因此早已從醫生處得知母親時日無多。同時也被告知做好這方麵的心理準備。神明甚至對七歲的孩子都沒有手下留情。</p>

——這樣的話,我希望直到最後都可以獨占母親。</p>

既然已經所剩無幾,安希望這些時間能全部留給自己。</p>

女孩懷著如此心願,她的世界中卻出現了異物。</p>

「打擾了。」</p>

在溢滿陽光的綠蔭道上,出現了比陽光更加耀眼的人兒。</p>

在近距離看見「那家夥」的瞬間,安便確信她果真如預料中那樣令自己討厭。</p>

——啊,這就是要從我身邊搶走媽媽的家夥。</p>

為什麼這麼想?</p>

隻能說,是看到她之後的直覺。</p>

「那家夥」,恐怕真的是個美麗的人偶。</p>

彷佛誕生於月光中一般璀璨的金發,碧藍瞳孔中閃耀著寶石的光輝,飽滿的唇瓣塗抹得明豔而紅潤。普魯士藍的緊身短上衣下,是用緞帶裝飾的雪白布拉吉連衣裙,綴著不同於碧眼之色的祖母綠胸針。可可棕色的長筒皮靴下,步伐沉穩而端莊。</p>

她將手中的淺藍與白色相間的條紋花傘和提包放在地上,在兩人麵前,以比安所知更加優雅的姿態行禮。</p>

「初次見麵。隻要雇主要求,無論何處都能夠趕來。自動書記人偶服務,我是薇爾莉特‧伊芙加登。」</p>

與姿容同樣美妙的、清脆悅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p>

震驚於「那家夥」的美麗,安愣了好一會兒神,才如夢初醒般回頭看向身邊的母親。</p>

母親像是墜入情網的少女般雙頰緋紅,瞳孔中儘是感動的光芒。</p>

——看吧,果然不是什麼好事兒。</p>

安像預言家一樣,直覺這位美麗的訪客會將母親從自己身邊奪去。</p>

薇爾莉特‧伊芙加登是近年被業界稱作自動書記人偶(Auto Memories Doll)的代筆者。</p>

安向母親詢問請她前來的原因。</p>

「因為想給人寫信,但是似乎太長了,隻好找人代筆。」</p>

母親這樣回答。的確,最近母親連沐浴都需要依靠女仆。</p>

長時間寫作確實太困難了。</p>

「但是,為什麼是那個人……」</p>

「是美人對吧?」</p>

「雖然是美人沒錯……」</p>

「她可是業界的名人喲,雖然像人偶一樣美麗的容貌也是原因之一,但據說主要是她的工作非常出色!有那麼漂亮的人在身邊,我就能感覺很幸福的喔!而且可以和她兩人獨處,請她寫信、為我朗讀……就算我不是男性也覺得很興奮呢!」</p>

母親的性格就是對於一切美麗的事物都懷著敬意。安已經接受了薇爾莉特被選中的理由。</p>

「寫信這種事,明明我也可以幫忙呀。」</p>

聽見安的話,母親困擾地笑了。</p>

「安現在還不能理解太難的句子吧,而且……是安不能寫的對象喔。」</p>

這麼一說,安多少明白了對方是誰。</p>

——肯定是打算要給父親寫信。</p>

安的父親,一言以蔽之,就是個不顧家的人。作為家中的頂梁柱,從不工作,生活放蕩。據說與母親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但安完全不相信這樣的說法。母親生病後從不來看望,偶爾出現也是來將家中的古董名畫擅自拿走轉賣。是個隻知道酗酒賭博的、不正經的男人。</p>

父親出身於原本前景光明的門第,隻是婚後幾年,家族因為一次小買賣的失利而逐漸沒落,自那以後經濟方麵都依賴麥格諾利亞家族。此外,傳言那次「小買賣」的中心人物就是父親。</p>

自從理解了一切,安就非常瞧不起自己的父親。即便是因經商失敗而受挫,再次努力就可以了。然而父親沒有這樣做,也從不關心看護病重的母親,隻是一味的逃避。因此,單單是從母親口中聽見父親這個詞彙,安就露出了嫌惡的表情。</p>

「又是這樣的表情……真是浪費了這麼可愛的臉蛋兒。」</p>

母親用拇指輕輕地揉著安緊皺的眉間,看起來為女兒對父親的厭惡很是憂慮。雖然對方是那樣過分,但似乎依然有愛情殘留。</p>

「不要用這麼不好的話說爸爸,他也不會一直當壞人的啦,現在也有想著變好喔。他一直是個踏實生活的人。真的喲。雖然走了點兒彎路,但隻要我們在這裡等著他,總有一天他會好好回來的。」</p>

安知道那天是不會到來的。就算他來了,她也不打算熱情相迎。</p>

退一萬步說,就算情況真是這樣,那麼明知自己的妻子因重病而反覆出入醫院,卻從沒有來見過一麵的這種行為,那就不是逃避現實了,隻是因為不愛吧。</p>

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他應該也是明白的。</p>

——父親什麼的,沒有也好。</p>

就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在安的心中,稱得上家人的隻有母親而已。</p>

因此在安看來,讓母親感到悲傷的,就算是父親也是敵人。奪走自己和母親共同時光的,即使是依照母親希望前來的自動書記人偶,也是她的敵人。</p>

——媽媽是屬於我的。</p>

破壞自己與母親的世界的所有人,對於安而言,都相當於敵人。</p>

庭院中的陽傘下,擺放著老式的白色長椅和桌子,母親和薇爾莉特就在那兒開始了寫信。契約時間是一周,看來母親確實打算寫封很長的信。又或許是要寄給很多人。</p>

母親身體依然健康的時候,經常在家中舉辦派對招待友人。隻不過那時有過往來的人,如今都已經不再聯絡了。</p>

「就算寫了也沒有意義呀。」</p>

安沒能靠近,而是躲在房間的窗簾後觀察著兩人。</p>

為了讓安在她們寫信時離開,母親是這樣說的:</p>

「就算是母女之間也需要隱私的喔,不是嗎?」</p>

對於總是粘著母親的安來說,這真是殘酷的命令。</p>

「……到底在寫什麼呢,是給誰寫的呢,好想知道啊。」</p>

用手肘撐住凸窗的邊沿,安托著腮,歎了口氣。</p>

送茶點的事都由女仆來做,所以現在的安無所事事。</p>

因此,她連裝成乖女兒來探查內情這樣的事都做不到。</p>

安隻能遠遠看著。就像麵對母親的病時那樣無計可施。</p>

「人生為什麼會是這樣呢。」</p>

雖然說著這樣的台詞,但畢竟還隻是個七歲的孩童,並不像大人的樣子。</p>

她無精打采地繼續觀察,不久就有了各種各樣的新發現。</p>

兩人雖然是在安靜地工作,但看起來是時而十分開心、時而又非常悲傷的模樣。</p>

開心時母親多半會歡快地笑著拍手。悲傷的時候則會用薇爾莉特遞過來的手帕擦拭眼淚。</p>

母親原本就是情緒起伏激烈的人。但即使如此,安依然覺得。</p>

對一個剛剛認識的人,這樣未免太過敞開心扉了。</p>

——媽媽,又會被騙的啊。</p>

透過母親,安體會到了他人的無情、冷漠、背叛與貪婪。</p>

而對於總是輕信彆人的母親則是無比地擔心。適可而止吧,多少也該有點疑心啊。</p>

又或是,那個自動書記人偶——薇爾莉特‧伊芙加登,擁有那樣的力量。</p>

能讓人交付真心的、不可思議的某種力量。</p>

停留期間,薇爾莉特被安排在館內的客房居住。</p>

雖然母親邀請她同桌用餐,但薇爾莉特卻拒絕了。當問起理由時,她便冷淡地告訴安:</p>

「因為想要單獨用餐,小姐。」</p>

真是個怪人,安想道。</p>

在母親入院期間,無論女仆帶去什麼熱騰騰的飯菜,她都不覺得美味。獨自用餐竟然是這麼乏味的事情。</p>

——吃飯,不過這樣罷了。</p>

薇爾莉特是在房中用餐的。安找到了前去送餐的女仆,說是由自己送進去。既然要瞭解敵人,自己不先去接觸對方是不行的。</p>

正餐是烤得鬆軟的麵包,以雞肉和各色豆類烹製的蔬菜湯,用蒜和胡椒鹽翻炒的洋蔥土豆,以及澆上調味汁的烤牛肉。甜品是梨汁牛奶凍。這是麥格諾利亞家一貫的菜單。</p>

這菜單堪稱豪華,但安就是在如此優越的環境中長大的,因此在她看來這不過是非常普通的晚餐。</p>

「媽媽忘記了的話也沒辦法。明天開始記得讓要再多一些肉,還有把梨汁牛奶凍換成蛋糕。姑且……還是客人。」</p>

無論如何不忘待客禮數的意識,來源於良好的家教。</p>

「喂——吃晚飯了喔!」安走到客房的橡木門前喊道。</p>

她的手上端著裝得滿滿當當的餐盤。</p>

房內傳來稀稀拉拉的聲音,不一會兒,薇爾莉特打開房門探出臉,安連忙說:</p>

「好重呀,快拿著!」</p>

「非常抱歉,小姐。」</p>

雖然她一邊道歉一邊迅速接過了餐盤,但那張麵無表情的臉在孩子的眼中仍有些恐怖。</p>

薇爾莉特將餐盤端去房中桌上放好時,安從門縫間偷偷地觀察著她的背影。女仆定時打掃的客房乾淨整潔。她看見床上隨意地放著一隻貼滿了各國報關證的皮革拉杆包。</p>

包蓋是開著的,露出了手槍的一角。</p>

啊。這麼想的瞬間,薇爾莉特回到門前,擋住了安的視野。安挪了挪身子想看仔細些,但馬上就被阻撓了。兩人像默劇一般重複著相同的動作,過了不久薇爾莉特就堅持不住敗下陣來。</p>

「小姐……覺得槍很新奇麼?」</p>

「那是什麼,喏,那是真家夥?」</p>

對著滿臉興奮詢問她的安,薇爾莉特無奈地答道。</p>

「……女孩子一人旅行,防身是必要的。」</p>

「防身是什麼?」</p>

「就是保護自己的意思,小姐。」</p>

微眯著眼的表情,一張一合的嘴唇,都讓安的身體不住地發顫。如果她再長大一些,或許就能明白這是看得入迷的反應了。</p>

聲音和舉止都能讓人陶醉其中,真是個有魔力的女人。</p>

比起薇爾莉特隨身帶槍這件事,更讓安畏懼的是她的美麗。</p>

「……你、會射擊嗎?」</p>

安用手比劃著持槍射擊的模樣,馬上就被薇爾莉特糾正了手臂姿勢。</p>

「請夾緊腋下,太放鬆的話會承受不住反作用力的。」</p>

「又不是真的啦。手指而已嘛。」</p>

「為了一些關鍵時刻,就算隻是在玩鬨也應該正確掌握這些知識。」</p>

這個自動書記人偶在對小孩子說些什麼啊。</p>

「你不知道嗎?女人是不能拿著那種東西的。」</p>

「持槍這種事情與男女無關。」</p>

安覺得這樣乾脆利落回答的薇爾莉特非常帥氣。</p>

「為什麼要帶著槍呢?」</p>

「因為下一個工作要去的是紛爭地帶……請放心,在這裡是不會使用的。」</p>

「那當然了!」</p>

薇爾莉特在安氣勢洶洶的話中聽出了些許壓迫的意味。</p>

「……這座宅邸中沒有這種武器嗎?」</p>

「普通家庭都沒有。」</p>

薇爾莉特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p>

「那麼有強盜的時候怎麼辦……?」</p>

似乎真的感到疑問一般,薇爾莉特歪著頭。作出這樣姿態的她,比平時愈發地像是一隻人偶了。</p>

「真有那種壞人來的話馬上就會知道喔。根本沒有嘛。你來的時候我也是馬上就知道了的。」</p>

「原來如此。人口稀少的地區犯罪率較低,這也是一個原因吧。」</p>

明明已經成年,但那因為學到知識而點頭的模樣,就像個孩子似的。</p>

「你這個人,總覺得吧……很奇怪。」</p>

安伸出食指,直指著薇爾莉特斷言道。原本打算挖苦一番,卻不想,薇爾莉特在這時第一次微微揚起了嘴角。</p>

「小姐,已經到睡覺的時間了。熬夜可是女性的大敵。」</p>

看見這突如其來的一抹笑意,安不自覺地有些口乾舌燥,便沒能再繼續說什麼。那染上薔薇色的臉頰誠實地反映了她的心慌意亂:」這、這就睡啦。你也是喔,再不睡的話媽媽會生氣的。「</p>

「是。」</p>

「而且熬夜的話、不好會有妖怪出來的快睡了啦要注意喔總之——」</p>

「晚安,小姐。」</p>

安變得坐立不安起來,於是便快步走開了。</p>

但是心中好奇的她,隻走了幾步又悄悄地返回。</p>

再次往半開的門中看去,便看到了薇爾莉特手握著槍的模樣。薇爾莉特總是麵無表情,因而難以從她臉上分辨情緒的不同。然而,此時偷偷望見的她的側顏,即使年幼如安,也彷佛能從中讀懂她的感情。</p>

——啊,總覺得。</p>

總覺得,很寂寞的樣子。</p>

那是與她的外表毫不相稱的、剛硬而暴力的武器。安完全無法想像薇爾莉特使用它時的模樣,然而它與那雙包裹著黑手套的手卻是渾然天成般的相配。兩手握在槍的照門處,薇爾莉特用它抵住前額。</p>

無可挑剔的朝聖者,彷佛祈禱一般的姿勢。</p>

而慢慢地走到走廊拐角處的安,聽見了那句禱告。</p>

「請下達命令。」</p>

她毫無疑問是這麼說的。</p>

安的心臟突然像警鐘一樣急速跳動著。</p>

——臉上好熱,熱得發燙。</p>

為何會這樣心如鹿撞?</p>

是因為薇爾莉特臉上露出了隻屬於成年女性的表情麼?安連自己的想法都不太明白。</p>

——真奇怪。明明是討厭那家夥的,卻又很在意她。</p>

關注與戀愛,不過一步之遙。</p>

喜歡和討厭,諸如此類簡單的反轉,此時的安的確還不能理解。</p>

在那之後,安對於薇爾莉特的觀察一直在進行。寫信的工作似乎很順利,信封的厚度不停地增加。大約是發現了在窗戶那兒窺探自己的人,薇爾莉特的視線偶爾會閃過她的所在,這時安的心就狂跳起來。現在的安已經學會了平複自己的心跳,代價是每天衣服都變得皺巴巴的。女孩兒在持續地改變。</p>

「喂、喂,叫你呢。幫我戴發帶。」</p>

「明白了。」</p>

雖說母親被奪走是很令人難過的事,她卻沒有太多的憤怒。</p>

「明明是麵包但是因為太硬不能吃的話該怎麼辦來著?」</p>

「我想啊,把它放在湯裡一起煮,就可以解決了對吧?」</p>

寫信以外的時間,安一直追著薇爾莉特問這問那。</p>

「薇爾莉特、薇爾莉特!」</p>

「我在,小姐。」</p>

不知不覺間,稱呼已經從生疏見外的「你」變成了「薇爾莉特」。</p>

「薇爾莉特!來給我念書、陪我跳會兒舞、去外邊捉蟲子唄!」</p>

「請告訴我先後順序,小姐。」</p>

雖然有些應付不來,但薇爾莉特並不曾放著安不管。</p>

——真是怪人。跟她待在一起,連我都變得奇怪了。</p>

心中有些懊惱,但安對薇爾莉特依然十分著迷。</p>

平靜的日子突然宣告結束。</p>

在薇爾莉特剛來的幾天,安的母親還很有精神,但不久,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態再次拉響了警報。或許是因為受了風寒導致了發熱,最終連主治醫生都被請到了家中。但即便如此,她和薇爾莉特的代筆工作也沒有停止。母親隨意地俯臥在床,薇爾莉特則坐在一旁,繼續寫著信。</p>

因為太過擔憂她的病情,安來到房中,打算說服母親。</p>

不要再寫信了。</p>

如果隻是為了寫信,而讓僅剩的生命之火熄滅的話,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p>

這種事情,安決不允許。即使被拒絕她也堅持闖入房間抗議。</p>

「為什麼都這樣了還要寫信呢?醫生都說了不可以了!」</p>

「現在不寫的話,可能就沒有機會寫了。放心吧。我啊、你看……因為腦子不太好使,光是組織語言就會突然發燒呢。真討厭呀……」</p>

母親虛弱地微笑著,並沒有當回事。</p>

這個笑容狠狠地刺痛了安的心。</p>

快樂的時光彷佛謊言般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殘酷的現實。</p>

「媽媽,停下來吧。」</p>

即使十秒前還一切如常,或許三分鐘後呼吸就會停止——與自己一起生活的,便是這樣病重的母親。安終於回到了這樣悲哀的現實之中。</p>

「求求您,不要寫了。」</p>

如果您會因此又開始發燒的話。如果您的生命會因此有所縮短的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