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與自動書記人偶」(1 / 2)

紫羅蘭永恒花園 曉佳奈 13739 字 1個月前

外傳 「永遠與自動書記人偶」 少女在仰望著。</p>

仰望著頂上插著風向標的紅磚樓。</p>

少女在路邊駐足時,這所稍顯陳舊的郵局裡人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p>

拿著小包的青年。</p>

懷揣送給心愛之人書信的少女。</p>

郵局的窗口已經開了。</p>

郵局裡一位郵遞員一麵打著哈欠一麵跨上一輛摩托車。</p>

一位妖豔的美女緊隨其後開始小跑起來。</p>

郵遞員對強行坐到摩托車後座上的她咂著嘴,背地裡露出的並不是嫌惡的表情。</p>

三樓的陽台上傳來一陣開朗的笑聲。</p>

伴隨著的是某位女性含著怒氣的聲音。</p>

一轉眼單手拿著茶杯的男性出現在陽台上。</p>

少女不過是街景陌生的一部分,但他一看到少女就爽朗地揮起手來。</p>

從他身後,一位有著耀眼銀發的女性也露出臉來。</p>

比想象中更加吵鬨,但是哪裡又令人懷念的地方。</p>

對少女而言,那個地方曾在夢中見過。</p>

少女緊握連衣裙的裙裾,向前跨出一步。</p>

同時詠唱起魔法的咒文。</p>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緩緩降下的金色床幃。</p>

「已經是早上了,大小姐。」</p>

清晨的陽光穿過蕾絲麵料製成的氣球簾[1]照射在她的頭發上,在我模模糊糊的視野中閃閃發亮。那種光芒就好比星光,月光或是稻穗上閃耀的光芒。不同的時候看去那光芒也在不停地變化著。</p>

這個人就是不可捉摸的美感的化身。我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p>

我扯下身上的毛毯,坐起身來,向床邊的櫃子伸出手去。隻是薄薄的一片玻璃就大大地拓展了我的世界。在那個我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父親的人贈送的東西裡,眼鏡是我的同伴。這樣的同伴我還有一位。</p>

「今天全部授課結束之後還有舞蹈的練習。現在已經到開始下一階段的時候了。您的步法基本沒有需要修正的地方。請您提起自信來。之後應該是一直以來的書法學習。」</p>

說話的是有著絕世容貌的碧眼侍女。這樣說其實不對。實際上她是為我派遣來的「自動書記人偶」(AutomemoriesDoll)。但這件事情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不欺騙學園裡的人是不行的。</p>

我是伊莎貝拉·約克(IsabellaYork)。雖然與自動書記人偶一起生活了半個月,但她總比我早起晚睡,所以她的睡相我一次也沒見過。</p>

據說,我身在其中的學園建立在某個薔薇園上,它曾經屬於某個很久之前就已經滅亡的王國。</p>

學園裡種植著四百種薔薇,天暖花開的時候,學院被令人窒息的花香包圍著。</p>

從隱藏在山嶺上的校舍裡可以俯視地麵的景觀,但從外麵是絕對無法窺探到校舍的。允許留在校舍的隻有養在深閨的大小姐以及隻能停留一段時間照顧起居的侍女。高高的圍牆隔斷了外界的空氣,像騎士一樣守護著少女們。這圍牆將校舍團團圍住,允許進入校舍的隻有學生們的血親和未來的婚約者,然後就是教師們。校舍裡沒有一個男性,這正是少女的花園。[2]學生一旦入學,除長期休學之外不允許回家,學園生活完全就像關在籠子裡一樣。學生應該考慮的事情雖說多種多樣,但無論什麼事情都是與如何成為與身份相稱的人,或是成為與未來配偶身份相稱的人相關的。</p>

對我而言,恐怕還是後者。我和我的父親簽了一紙契約,出賣了我剩餘的人生。他把我放置在這所學園裡,毫無疑問是為了把我打扮成上好的商品而已。</p>

「絲帶選什麼顏色呢?」</p>

她把我酒紅色的頭發一步一步地編成整齊的三股辮。梳妝台裡映出了穿著一樣的製服的我和她。與純白的披肩搭配的是藏青色[3]的連衣裙,白襪子和紅色的鞋子。學園指定的服飾一旦穿在身上就能看出質地的優良來。</p>

「紅色……」</p>

她用常常裹在白色長手套中的手指為我係上絲帶。</p>

偶爾能聽到機械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和她住在一間屋子裡,她的床就在我旁邊,所以我知道這聲音是她的義肢發出的響聲。我還挺喜歡聽這種聲音。對她這樣缺乏生氣的人,義肢雖然是機械,反倒為她添了一點人情味。這話的意思聽起來是矛盾的,但事實就是如此。</p>

兩條三股辮編好以後我轉過頭去。</p>

「你一直是這個發型呢。」</p>

一如我在鏡子中看到的那樣,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那是我怎麼編也編不成的複雜的發式。</p>

這是為了一天裡不管來來回回做多少事都不會亂而編出來的發型吧。不過她把頭發散開的樣子肯定也很有魅力。要說她睡前衣冠不整的樣子的話……</p>

我從屋子的窗戶向外瞟了一眼。從宿舍去校舍的學生還不太多。我從椅子上起身轉到她身後。我一邊取笑戒備著身後的她,一邊說著「好啦好啦」說服她坐下來。她編好的完美發型漸漸地在我手下崩潰了。</p>

「……大小姐。這不太好吧。早上上課會來不及的。」</p>

「來得及的。我給我妹妹……編頭發是很在行的。馬上就能編好。你的頭發摸起來就像天鵝絨一樣……肯定能賣個好價錢。」</p>

我最後還是把這種下流的想法說出口了。她雖然任我擺弄頭發,眉頭卻皺了起來。</p>

「您要賣我的頭發嗎?」</p>

「嘻嘻……我不賣。」</p>

給這個常常麵無表情的人臉上添上一點陰雲多少會給我一點快感。</p>

「職場的同事說我就這樣留著長發就好。」</p>

「是啊是啊,我也這麼想。你看,說著說著就編好了。」</p>

我就編了個最簡單的雙馬尾。在稍稍高出兩耳上方綁起的馬尾還殘留著剛才發型的痕跡,帶著波浪垂下來[4]。一點兒也不給人以成熟的感覺。</p>

「怎麼樣?」</p>

「……看著顯孩子氣。」</p>

「是嗎。我覺得挺可愛的……那我把這兒團成團子好了……看,羊角頭。」</p>

「和製服不搭。」</p>

「確實,和這麼淑女的連衣裙一配,這發型就顯得太活潑了。怎麼辦呐。」</p>

「大小姐……您是在拿我尋開心吧。」</p>

「穿幫了嗎?」</p>

「玩笑就到此為止了。另外,我已經知會您好幾次,請您規範您自己的言辭[5]。您看好不好?」</p>

從表情上我看不出來,但我已經激怒她了。我在這個時候總會溫順地說一句「好的」,但如果不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我就不打算改正。要那樣就太讓人緊張了。</p>

最後因為時間不夠,她乾脆把頭發放下來去了校舍。</p>

後來聽說,她並不太喜歡散發。她本人說刮風時發絲會阻礙視線,在做事情的時候很可能會犯下很大的過錯[6]。</p>

按照這種思路而言,她應該感覺到留長發對她自己並沒有好處。但留長發很適合她所以也就這樣去了。她那位職場同事的意見棒極了。就是我也想說「就這樣留著長發就好」。</p>

不可思議的是,她看起來完全不需要依靠他人,但卻能讓人感覺到她並沒有棄他人而不顧。我有點羨慕她。</p>

「大小姐,約克家的女兒是不能遲到的。請您稍快一點。」</p>

我們走在通往校舍的紅磚路上,快步在學生間穿行。從宿舍到校舍很遠,但這條道被樹木和花朵簇擁著,美麗至極。從沒有在綠色的土地上成長的我,不禁想駐足安安靜靜地眺望一下美景。</p>

「跑的話會被修女罵的。」</p>

「那就競走。」</p>

「啊哈哈哈,你說的是神馬」</p>

她牽著我的手小跑著。我一麵看著她一麵想著。</p>

——這世上不覺得我的事情無足輕重的人有幾個呢?</p>

「……」</p>

我邊跑邊想著。我能想到的隻有我的妹妹。但她還隻是個三歲的孩子。</p>

她還不能清楚地念出我的名字,隻是叫我「jiejie」。</p>

我不想滿腦子都考慮她的事情,於是我向著麵前發話。</p>

「喂!彆去上課了,去彆的地方怎麼樣?」</p>

現在該怎麼辦呢。我是不想讓肚子空著嗎?</p>

「您要去哪裡呢?」</p>

我可愛的妹妹。她甜美的聲音有時令人煩躁,有時又令人愛憐。</p>

「隨便哪兒都行!兩人一起……天氣這麼好。」</p>

小天使柔軟的卷發和萬壽菊的顏色[7]是一樣的。柔軟的兩頰也圓圓地鼓著。</p>

「就想去個什麼地方。和你在一起我就有膽氣。」</p>

這一切都令我懷念。</p>

「走出這所學園是不可能的,大小姐。」</p>

這一切都令我懷念。</p>

「您哪裡也不能去。」</p>

我聽到這樣的話,心裡一片冰涼。我停住了腳步。</p>

她說的隻是事實,這並沒有惡意。雖說沒有惡意。</p>

「…………你在這時候說句謊話不行麼?對我溫柔一點啊!」</p>

我不自覺地把這些帶刺的話說出來了。她馬上說「實在對不起」並深深低下了頭。我心裡變得不快起來。不對,這不是我想要的。</p>

我並不想這樣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居高臨下。</p>

「……呃,這次是我不好。對不起。」</p>

我隻是想要一個朋友一樣的人而已。</p>

我把她的手拉過來,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我一言不發,要求她撫慰我。不對,我說不準是希望找一個像她一樣的戀人。她像是習慣了這種情況,沉默地用機械手撫摸著我的頭。從我們身邊來去的學生們就看著這樣的我們。肯定又有人說閒話了。約克家的女兒和她的侍女有著不一般的關係。</p>

怎麼說都無所謂。我現在的夥伴,隻有她一個人。</p>

「約克小姐,偶爾和我們一起吃飯如何?」</p>

在這所學園裡,家族的名字就是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在這所學園就是以「約克小姐」這個名字而知名的。</p>

約克家的先人似乎在某個時候與王族有血緣關係。好像是和德羅賽爾還是彆的什麼地方有關。</p>

她是在德羅賽爾王國的推薦下,以侍女的身份派遣到我這裡的,這在我們初次見麵時就說清楚了。第一次見麵時,我覺得她隻是個不招人喜歡的美人而已。如今她是這樣的可愛,人類的感情真是難以捉摸。話說回來,約克家和王族有關係給人麵上增光,這給我以及和我有關的事也增添了很高的話題度。因此,時不時有我完全不認識的同年級學生前來搭話。</p>

自己還沒有加入過沙龍。想和我做朋友。自己的父親受過您父親的照顧。我隻是單方從她們那裡接受信息。雖然她們告訴我的我一句也不信。</p>

和我搭上關係,能給相應的同級生提高身價。</p>

——咳,人的身份是發生變化了,但是本質還是一貫的。</p>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我隻是笑了笑,什麼也沒做。我也決定,不該說太多話。</p>

「非常不好意思,大小姐這次恐怕不能與諸位一同就餐。」</p>

我如果說話不得體就會把我性格中粗野的一部分暴露出來。所以在我的「教育」結束之前,這些事情都全權由她代理。學園規定,自入學之日起,侍女不能在學園停留三個月以上。在此之後我就不得不獨自應對這些事情。</p>

「……以前也是這樣拒絕我們的……」</p>

所以我這時候的對策就是從她這個老師這裡偷偷學來的。</p>

「大小姐的身體不太康健,她少女時代獨處的時候居多,也不慣於過集體生活。和不熟識的人搭話她立刻就會發燒。在大小姐適應學園生活之前,各位還請稍稍等待一下……我已經記下了諸位與大小姐搭話的人的名字和家世。不管是誰我們都會邀請的。」</p>

「是……是嗎。那就算了。約克小姐,祝您一切安好。」</p>

這樣的回絕保全了雙方的臉麵,真是完美的淑女做派。被拒絕的同級生好像也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快。其他人也迅速走開了。</p>

「……我們也走吧。」</p>

按規定全校學生要在餐廳一起就餐。餐廳擁有露台,是一所具有開放感的建築。即便全校三百學生及所有教職員工同時進餐,餐廳也能提供充裕的座位。在不同時期,這裡會根據時令的不同籌辦各種活動。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要等待舞會的到來。我不得不為此做準備,雖說我並不喜歡。</p>

「大小姐打算吃什麼呢?」</p>

「……定不下來啊。今天我想吃麵。」</p>

在這裡每個學生從事先定好的菜單選取餐點,然後向職員訂餐。我每次都挺喜歡點不同的餐點,最後我在她的推薦下選擇了加了大量海產品的濃湯麵。自動書記人偶有在全世界旅行的經驗,了解各地的名產和美食,所以這頓麵的味道也是值得讚賞的。她自己隻是點了一壺加了薔薇花瓣的紅茶,固體食物幾乎沒怎麼吃,隻有一塊麵包而已。</p>

「你不覺得肚子餓嗎?」</p>

「我帶著便攜食品。」</p>

她很快就吃完了飯,然後就一麵喝著紅茶一麵注意著我和我周圍的人的動向。我沒有聽說過她的過往,但她和我父親周圍保鏢們的舉動一模一樣。他們吃飯也十分迅速。吃飯的時候不能立刻把武器抓在手裡,所以他們吃飯很快。我吃得也很快。我是在吃完上頓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下頓的環境下養成的習慣。</p>

喝最後一道湯的時候,我本來想端起盛湯的器皿咕嚕咕嚕地把湯喝下去,但還是按捺著性子用湯匙舀著喝。喝湯時我注意到她一直在盯著一個地方看。有個用盆子端著飯後糕點和紅茶的女孩子步履不穩地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p>

——哎呀,要掉下來了。</p>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女孩子就毫無征兆地跌倒下去。沒想到還能有這麼乾脆就摔一跤的女孩子,連我也很吃驚。隨之而來的慘劇顯而易見。我已經做好了被好幾種糕點撒一身的覺悟,連忙把眼睛閉上了。</p>

現實中不知過了幾秒鐘,但我想象中的情況並沒發生。</p>

「……」</p>

我提心吊膽地睜開緊閉的眼睛,看到她一手摟著女孩子,一手端著盆子的身姿。本來該被拋得漫天都是的點心多少有點走樣,但還是都保全下來了。</p>

「您還好吧……?」</p>

這位經曆不明,在學園裡以我的侍女的身份而聞名的女性漂亮地展現出騎士的風範來。</p>

「還,還好……」</p>

與點心一樣平安無事的女孩子臉色染得緋紅。能在極近的距離被那對碧藍色的眼睛看著,又能聽到她那樣婉轉悅耳的低聲細語,真是令人羨慕。不知從那裡傳來尖叫聲[8],有這種想法的人必然不少。</p>

「請您多小心。……我陪您到餐桌好了。大小姐,請容我稍稍離開片刻。」</p>

我高雅地點點頭,微微擺擺手,示意任她處理。她優雅地護送著女孩子走開,看到那個女孩子緊張的神情,說來失禮,我已經笑出來了。沒辦法。入學一個月以來,她和我同樣成為一時的焦點。為她的容貌,聲音,舉止以及徹底的紳士風度而傾倒的學生絡繹不絕。怎麼說呢,她就是容易成為這所女子學園……受人景仰的存在。外在看來是位絕代佳人,內在卻像個男士。不對,多少還有點不同。</p>

內心強韌。做事可靠。看起來冷漠但卻溫柔。給人以絕對的安心感。一直在我身旁,與我不即不離的身姿宛如騎士一般。</p>

對。她想要守護一切。她麵對的並不是什麼實在的敵人,而是我們麵臨的種種的不安。因為這個原因,她私下裡被人稱為「女騎士大人」,這我早就清楚了。</p>

「今天一天課程的複習就到這裡……下麵要開始的是舞蹈的練習。」</p>

一天的授課差不多到傍晚才結束。之後我們決定立刻返回房間複習授課的內容。我是沒接受過所謂的「教育」。我要接受的全是我不知道的東西。</p>

她受命前來,是為了讓我暗地裡從最好的教師那裡接受教育,以期縮短我與其他學生之間的差距。期限是三個月,還剩下大約二十天,之後我就不得不靠自己挺過去。單說學習的話,靠自己多少也能做些事情,但要說到言談舉止和舞蹈,單靠自己就無能為力了。與德羅賽爾王室有緣並不是她從大量候選者中脫穎而出的唯一原因。推薦人曾經以乳母的身份照顧過王室的成員,好像是在雇傭自動書記人偶的時候發現了她作為教育者的潛質。當我父親打算私下裡給他這個令人勞神的女兒物色教育者的時候,這位推薦人曾經為他介紹過出色的人選。我不知道這個人清楚不清楚我的來龍去脈,但她做出的是一等一的判斷。自動書記人偶中受過上流社會教育而且又年輕的女孩子有很多。以侍女的身份潛入學園也更容易。</p>

從大學畢業的家庭教師有可能年齡過大,但更重要的是她們並沒有全麵的素養。這樣想的話,可以說,作為淑女的楷模,自動書記人偶說不定在哪裡出現都不會丟人臉麵。就他人的意見來說,至少她能勝任。要我自己說的話,我已經感覺到,她和不好對付的人打交道已經是輕車熟路了。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p>

「真的要跳嗎?我……我絕對會踩到你的腳。」</p>

「這並不是跳不跳的問題,而是完成必須去執行的任務的問題。」</p>

麵對我的頂嘴,她就這麼平淡地回複。</p>

「……女騎士大人真嚇人……」</p>

「……您剛才說什麼了麼?」</p>

麵對她冰冷的視線,我起勁地搖頭。</p>

「沒……我啥也沒說,啥也沒說。穿著製服跳就可以嗎?」</p>

「實際上是要穿禮服的。不過,大小姐您的禮服尚未製成,在禮服送來之前可以就這樣練習。我來負責男舞伴的部分。舉起您的右手……」</p>

我隻對握住她的手感到高興。我照她所說的擺正姿勢。</p>

「這次開辦的名義上是舞會,其實隻是非正式的群舞[9]。隻要記住最簡單的華爾茲舞步就沒有問題。不那麼嚴格按照規矩也可以。學習的目的是為了您和您的學友交談的同時也可娛樂。我的目的是讓大小姐您在邀請他人時不會為擔當男舞伴還是女舞伴而困擾。」</p>

她的手環繞著我的背部,我們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了。當我那並不太突出的胸脯碰到她看著不顯眼的前胸時,我不禁臉紅了。於是我閉上了眼睛。</p>

「……您這是在做什麼呢?」</p>

「我覺得嘴唇要靠在一起了。」</p>

「……可以聽您說說您為什麼這麼想嗎?」</p>

「身體……身體離這麼近,不覺得不大放心嗎?」</p>

「我不覺得。我也不介意。」</p>

被這個一點欲望也沒有的人這麼一說,我自己也覺得很沒勁。我勉勉強強開始了舞蹈的學習。</p>

「不要站在舞伴的正前方,半邊身體要稍稍向側麵偏一點……好的,現在我的手放在您的肩胛骨附近,這就是自然的姿勢。不要搖晃肘部。舞蹈中身體雖說總是移動,但是要有意識地保持手肘的水平狀態。[10]」</p>

有意識地抬平手肘是相當困難的。我體會到了我平時的身體是多麼鬆懈。隻是保持這個姿勢身體就開始抖動起來。</p>

「……真夠辛苦的。」</p>

我的呼吸也變得痛苦起來,剛才的春心也無影無蹤。</p>

「這是熟練功。我們再重複一次同樣的動作。……大小姐,舞蹈中行進主要是靠男性舞伴完成的。在群舞的舞場中男性舞伴的任務是保護女性舞伴。請讓我來主導……不這麼做的話舞伴就會撞在一起,保護就無從談起了。」</p>

「越說……我越想動。」</p>

「不可以。請您感受我的動作……跟上我的節拍。」</p>

「我快喘不上氣了。果然好麻煩,身體都僵硬了。」</p>

「身體馬上就會柔軟下來的。不要著急……一步一步來……」</p>

打個比方的話,要是給她的教育方法打個比方的話,她的方法更像是胡蘿卜與大棒[11]裡的大棒。</p>

僅僅幾十分鐘的練習就令人困倦疲憊。頭一直後仰著,肌肉也很快就開始痛起來了。</p>

我在休息的時候表達了我對舞蹈徹底的厭惡。我倒在寢室的床上,抱著枕頭喊道:</p>

「……乾點更有意思的事情行不行!」</p>

我不滿地把腳甩過來甩過去,但她一句「您要走光了」就把我頂回去了。我和跳舞根本就不合拍。我抬頭和她視線一觸,感到她投來的目光中明顯隻含著「您真是令人為難」這樣的意思。我憤怒地反抗回去。</p>

「我沒法子像你這樣什麼都能做好!我跟你是有區彆的!」</p>

「……有區彆?」</p>

「對呀,哪兒都有區彆……你這人太過分了……」</p>

這種區彆讓我連嫉妒都顧不上,直接進入放棄的狀態了。</p>

「你真是老天照顧呢。」</p>

她又美麗,又聰敏,又見過世麵,是高貴的職業女性。她與我這個被人打扮成商品出售的「女性」是不一樣的。反正我生來就是為了被包裝好,然後送給不知道大我多少歲的老頭子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而生活,但是她有權利靠自己來做出種種的選擇。</p>

我已經沒法靠自己來選擇了。因為我已經做過一次關鍵的決定了。</p>

「大小姐……」</p>

她緊挨著我坐了下來,用義手的手指迅速地撥開了嘴邊的一綹頭發。她素來麵無表情,這時向我投來的目光卻是溫暖柔和的,這或許是我們親密地度過了幾個月的證明。</p>

「您有點疲勞了……」</p>

這就是她的行事之道嗎?她偶爾真的是,真的是……溫柔至極。這樣的溫柔雖說是用金錢招來的,我也對它不能自拔。我已經看穿了,她在自動書記人偶中出名的理由必定是因為這個原因。</p>

「強迫您做了過多的練習,我真的十分抱歉。」</p>

她會讓人誤認為自己是比彆人更特殊的存在。連我也是。</p>

「我去端熱水過來。洗澡可以消解疲勞。」</p>

任性的主人說了那麼多不講理的話,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她發怒的樣子雖然不是我能想象,也許也有我能承受的地方。</p>

我先感覺到似乎被人拋棄了,又為她的行為所震驚,變得不安起來。</p>

「哎,哎……」</p>

我像是機械裝置一樣,自動地伸出手去。</p>

「我,我也去……」</p>

我抓住她製服的裙擺,坐起身來。</p>

「……大小姐,水桶很沉的。」</p>

「我不喜歡讓你一個人端水桶過來。」</p>

「大小姐您照大小姐的樣子行動就好。」</p>

「我要端。旁人麵前我就當你所希望的大小姐。但隻有我們兩人的時候……」</p>

也許是看到了我說話時那一臉拚命的樣子,她的眼中微微有一點笑意。</p>

「我明白了。」</p>

我們去浴場走了三個來回,才給帶著金支架[12]的陶瓷浴盆裡注滿了燒好的熱水。宿舍裡有個大家都去的大浴場,但我們兩人都不願意去。她的雙臂裝著義肢,我也不想讓她的身體暴露在他人麵前。</p>

她把我帶進浴室,說了一聲「請您慢用」就準備離開。我把她留了下來。</p>

「一起洗吧。」</p>

「不用了。」</p>

「我洗完水就冷了。」</p>

「不要緊。」</p>

「我樂意一起洗。」</p>

「為了讓大小姐您高興,我不在這裡就好。」</p>

「這種對話反複多少次你都堅持不住的,痛快答應吧。」</p>

「……」</p>

我早就清楚她耳根子軟這一點了。</p>

她好像還想說什麼,但隻說了一句「好吧」。</p>

「但是,寬衣的時候請您不要一直盯著看。也請您不要有隨意的身體接觸。一旦有不得體的行為出現,我就會停止做這件差事。」</p>

我為我內心中隱藏不了的事情反省。</p>

我和她一起浸在浴盆裡。浴盆雖說很大,兩人一起洗的話還是太小了。她極力避免自己的義肢浸在熱水裡,於是就坐在浴盆邊上,我在浴盆中把膝蓋收了起來。她在用浸了熱水的毛巾擦拭身體,要我不去盯著她的身體看實在是太難。和不運動的我不同,她的肢體是緊繃的。肌膚閃耀著珍珠般的光澤,繪畫裡的天使的寫照也就無非如此。這樣的麗人的身體無論什麼性彆的人都不可能不為之注目。</p>

我以儘可能自然的方式換了個話題。</p>

「對了。你在上課結束之後,在校門口被那個學生叫住過吧。就是午休時摔得驚天動地那個……」</p>

「嗯……在那個時候離開您身旁,我實在是不好意思。」</p>

「這就好。她沒對你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吧?」</p>

「還沒有人像您這樣鬨著要和人接吻。」</p>

在她心裡我大概是頭號危險人物吧。</p>

「對了,那時候她把什麼東西包好當禮物送給我了。是給指甲上色用的……是叫指甲油嗎?好像還有好幾種……但我雙手都是義肢,所以我在想我應該怎麼處理她送的禮物。」</p>

她的義肢漂亮地裝在兩肩附近,給人以不大自然的感覺。</p>

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她給人的感覺並不像是人類。說真的,她就像個機械人偶。當然,肉體的部分充滿了誘人的魅力。</p>

她是有過怎樣的經曆才會如此呢?她的雙臂是被切掉了呢,還是壞掉了呢?我能看見的不止這一處傷。從脖頸到足趾都能隱隱約約看到大大小小的傷痕。</p>

「這樣啊……」</p>

這片大陸的戰爭幾年之前才結束。我雖然沒聽她說過她的過往,但我也能猜到幾分。</p>

本來,她應該有一雙和身體其他部位一樣潤澤白皙的雙手。雖說她說不上直言無隱[13],她也一定不喜歡自己的雙手變成了機械這件事實。</p>

所以我特意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p>

「我給你塗在腳趾上。洗完就可以塗。她好不容易拿給我們的……為了她也該給你塗。你要是接受我的意見我說不定就高興了……」</p>

「大小姐……」</p>

她用手擰了一把長長的金發,水滴從頭發上垂落下來。</p>

「……您一次也沒問過我雙手的事情呢。」</p>

滴滴答答跌落的水滴好像沙漏中的流沙一樣。</p>

這讓我意識到了我和她之間剩餘的時間。我貼在她身邊微笑了一下。我舉起雙手,示意我不會有絲毫觸碰她的意思。然後我把臉枕在她的膝蓋上。臉頰有著微溫的觸感。我想象中碰到的應當是女孩子柔軟的肌膚,但實際並非如此。</p>

「你不是也沒問過,我在成為大富翁的女兒之前,過著的是什麼樣的生活?」</p>

我喜歡她,無論是她的未來,過去和現在我都想一人獨享。但我有想對他人說的話和不想對他人說的話。我並不高貴[14],這點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p>

然而我卻成了高貴的人。</p>

無論在什麼情形下,我都不想對她講述我的過去。</p>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在腳趾上塗了指甲油,然後就睡下了。我做了個夢。關於妹妹的夢。</p>

我和妹妹一起在吃鬆餅。是在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那是一處樸素的木房子……要說如果要展現家庭的幸福完滿的話,那就應該在這樣的地方展現。</p>

我和妹妹一起住的時候,就從沒吃過什麼鬆餅。說不定我們是夢想成真了。我和我的妹妹一起幸福地進餐的美夢成真了。</p>

在夢裡我們在鬆餅上加了不知道多少蜂蜜和奶油,又把櫻桃點綴在上麵。她用勺子還不太熟練,我就用勺子喂她吃。</p>

當我問她好不好吃的時候,她笑著點了點頭。看到她的笑臉我簡直高興得不能自已。</p>

就在這個時候我醒來了。</p>

我全身都充溢著強烈的幸福感,這是什麼樣的快樂和藥品都無法給我的,但我的淚水和咳嗽還是止不住。</p>

我用睡衣的袖子擦去鼻涕和淚水。我並不是想流淚。</p>

話雖這麼說,但這種人體機能有什麼用呢?哭也派不上任何用場。</p>

我已經親身體驗過了,就算是哭泣,也不會有任何人伸出援手。</p>

我已經無法平躺,忍不住坐起身來。發病的時候躺著會很難受。</p>

我按著喘息著的胸膛,拚命地壓製著自己的咳嗽。在與父親見麵之前這種病就發作過,不過沒有性命之憂。隻是咳嗽令人不適。</p>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現在應該是幸福的才對,但身體卻開始為不幸和痛苦而不平。</p>

我已經選擇過了。為了那個孩子我不管怎樣都會堅持下去。我真心認為,無論什麼我都能夠承受。我堅信,無論我度過怎樣寒冷的夜晚,我這種想法的熱度都不會褪去。</p>

這些想法在我的狀況改變後從未變過。</p>

——話雖如此,為什麼我現在這麼痛苦呢。</p>

「大小姐。」</p>

暗夜籠罩下的寢室裡響起了她清冷的聲音。我肩頭一震,轉臉望向旁邊的床位。不知何時,她已經坐起身來注視著我。她的一雙碧眼在昏暗的房間裡如同燭火一般閃耀著。</p>

「咳嗽……」</p>

「我去給您拿水。」</p>

「不,不用。沒意義的……」</p>

「我去去就回。」</p>

我還沒出聲要求的時候她就已經回到我這裡來了。她把自己的枕頭和寢室裡長椅上的墊子收在一處,疊了好幾層。把它們墊在背上,就是坐著也能保持舒服的姿勢。她在我身邊坐下,用一床毛毯將兩人裹在一起。我的手伸出來的時候,她就把手握住。</p>

「你不躺著不會很難入睡嗎?」</p>

「我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入睡。」</p>

「你的工作真是出人意料呢。你不過是個自動書記人偶……卻和我這樣的人一起呆了三個月。」</p>

但也就隻剩一點時間了。</p>

「工作並沒有好壞之分。而且,握著您的手並不是工作。」</p>

在這個充滿了謊言的學園裡,我和我唯一的夥伴的時間還剩下一點點。</p>

「………………嗯。」</p>

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p>

「你真的很溫柔……為什麼呢?」</p>

「您指的是什麼?」</p>

「你啊,平時都很嚴厲的……這個時候卻溫柔的不得了。為什麼?我這個人相當討人嫌的。從一開始就是……」</p>

「討人嫌……?」</p>

「我並不清楚您和我說過什麼」,她的臉上露出這樣的疑問來。</p>

「剛見麵的時候我不是說過嘛。『我沒打算和你合得來。教育相關的談話要儘可能的少,除此之外不要和我搭話。』」</p>

那時候的我剛剛被人拋進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裡,我把眼前的所有人都視為敵人。我心裡認定,這個高高在上的冰山美人一定在心裡藐視我自己。</p>

「您確實這麼說過。剛開始的一段時間我就是按您的吩咐來的。」</p>

「哈哈。我的吩咐已經不算數了……我……真差勁。你……真溫柔……」</p>

那是入學一周左右的午夜。</p>

正像現在一樣,我的疾病發作了。我還記得她馬上就有了反應,坐起身來。她就在我身邊的床上,不時地注視著不停地咳嗽著的我。</p>

她就隻是看著,差勁到家了——我心裡恨恨地想著。</p>

——夥伴我是一個也沒有的。</p>

我並非被不幸所淹沒,但我心中考慮的除此之外彆無他物。</p>

我一下子收住了眼淚,把身子蜷縮起來。</p>

——我不能輸,這樣弱小是不行的。我的懦弱導致了我的咳嗽。</p>

就算我大聲怒吼,咳嗽也隻會更糟,好是好不起來的。</p>

氣喘這種病是沒有特效藥的。我隻能等它平複下來。</p>

——呼吸都令人痛苦,我卻什麼也做不了。</p>

我的大腦已經一片混亂了。</p>

——我想入睡,但是卻睡不著。</p>

眼皮在打架,腦袋也昏昏沉沉,但咳嗽卻妨礙著我的睡眠。當我陷在這種惡性循環中快要尖叫出聲的時候,我感受到了背後傳來的溫暖的觸感。我害怕地抽搐了一下。這樣的經曆我以前從沒有過。我扭過脖子向身後看去,看到她在默默地撫摸著我的後背。</p>

她雖然一言不發,我卻能看到她眼中的擔心。我感到她一直在撫摸著我的後背。在黑暗中我對上了她的視線,她張了張口,但是最後又閉上了。我終於意識到,她在詢問著——您怎麼樣了?</p>

——唉,我……</p>

我是說過,讓她不要和我說話。</p>

她就像機械一樣忠實地照我說的去行動了。所以她連「您還好吧」這樣的話都沒問過……是我自己預先下的命令。差勁的人。</p>

——差勁的人,是我。</p>

我垂下臉去,在暗中任淚水流淌。</p>

——我這人隻想著自己。</p>

她並沒有停下手。把世界弄得這樣差勁,難道不是我自己造成的嗎?</p>

這樣的想法不經意在腦海中浮現。因為,從她的角度看,自己的主人這麼討人厭,自己還得為她擔心。她也一定很想睡覺。不開玩笑地說,和這個又傲慢又沒教養的小姑娘在一起生活三個月不亞於一次刑罰。但是,她是溫柔的。</p>

——真的很溫柔。</p>

隻有她在我身旁的時候,我的世界可以說才變得溫柔。我能感覺到,我多麼受她重視。連我自己也增添了一點點光輝。在這個充滿了否定的世界裡,我頭一次能夠暢快地呼吸了。在度過這個夜晚之前,我要重新向她許願。</p>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普普通通地,以同齡人的身份和她說說話。</p>

「我溫柔嗎?……」</p>

她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她好像並沒有那樣去做的打算。</p>

我從毛毯裡伸出頭來,把兩人的腳並在一起,看著兩人的腳趾笑道:</p>

「……你很溫柔呀~~~」</p>

「是嗎。我……我也隻不過是在模仿彆人。我以前受傷的時候,照顧我的人在我受傷的地方就像這樣放一個墊子,這樣就不會讓我感到疼痛。多虧如此,我那些日子才能好好休息。我因疲勞而發燒的時候,照顧我的人半夜裡為了送水給我喝,也不知起了幾次床。」</p>

據她所言,因為曾經被人溫柔相待,所以她在同樣的情況發生的時候能夠模仿那時的舉動。</p>

「……這樣啊。」</p>

這世上能做到這樣事情的是什麼人呢?</p>

能夠意識到這種舉動真正意義的人有多少呢?</p>

「大小姐,您要是睡不著的話,我來給您講講星座的故事吧。我一直在學習這方麵的知識。」</p>

人隻曉得自己的事情。</p>

「嗯。」</p>

有人連他人的愛心都要算計,從中謀取利益。</p>

「那我就講一講這個季節夜空中閃耀著的雙子星的傳說。」</p>

完全理解平平常常的溫柔的可貴之處,那要在受過不知多少傷以後才能做到。</p>

「嗯。」</p>

我想變得更強大。</p>

無論經曆怎樣的風浪,我都想擁有不屈不撓的靈魂。無論悲傷和孤獨如何來摧殘我,我都想擁有一顆百折不撓的鋼鐵之心。然後,我想對理解我種種事情的人更溫柔一些。她的這份溫柔之所以刻骨銘心,一定是因為她也受過刻骨銘心的傷害。她的身體上刻著無數的傷痕。她心靈上的傷痕不也應當是一樣的嗎?因為她是受過傷害的人,所以這份溫柔和彆人是不一樣的。我是能感覺到的。</p>

此時此刻的心情我永遠不會忘懷。</p>

慢——快——快——轉身[1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