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便道：“父皇竟然不知，天下九成的百姓都不知米價幾何？市麵上的米，大多為白米，因而可以作價兜售，而事實上，絕大多數的百姓隻在地裡刨食，他們沒有銀錢去購米，一切所需，都是自地裡種出來的，除了應付佃租、官府的稅賦，餘下的都是碎米、爛穀，一家老小，自己吃都不夠了，何況，他們自己留下的，不過是碎米、黃米，就算想要兜售，也沒人肯買，他們既不懂得賣糧，更沒有餘錢買糧，糧價幾何，和父皇有關係，和滿朝的大臣們也有關係，甚至和許許多多的富戶，俱都有關，和不少住在城裡的中上人家有關係，可是這和八成的百姓卻沒有絲毫的關係！他們自給自足，並不知糧價若何。因此……父皇問的這個問題，兒臣真的覺得很是奇怪，這與流民有什麼關係嗎？”</p>

“……”</p>

朱厚照一口氣說了這麼長的話，弘治皇帝卻是聽得有點懵逼</p>

了。</p>

是這樣嗎？</p>

方繼藩低垂著頭，不敢去看弘治皇帝，因為他實在不願向皇帝流露出‘傻逼智障’的表情，要留著有用之身，為老百姓多做一點實事啊！</p>

對……就是這樣的，我方繼藩不怕死，怕的是不能為人民的利益而死，做著無畏的犧牲。</p>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有點不知如何質疑了。</p>

他的心裡卻冒出了疑問，是這樣的嗎？為何廠衛的奏報裡沒有說，百官的奏陳裡也沒有說？</p>

這時，朱厚照又突的道：“父皇既然問起糧價，那麼兒臣就想問，父皇可知道這些流民為何遭災嗎？”</p>

弘治皇帝一呆，怎麼輪到你來問朕了？</p>

“這……天災之事，沒有定論。”</p>

朱厚照搖頭道：“不是這樣的，之所以密雲這些百姓淪為流民，其實並不隻是因為密雲的耕地，無法滿足這些百姓的所需，而是因為，密雲除了遭遇了災害之外，許多士紳因為預感到紅薯、土豆的大量種植，將會使穀價暴跌，因此他們現在不願繼續種植麥子了，寧願將土地暫先荒蕪，想先觀望一下風向再做打算。”</p>

“……”有這樣的事？</p>

弘治皇帝徹底的懵了。</p>

朱厚照隨即又道：“父皇說，市麵上的米麵漲了一成，依兒臣來看，這一輪穀物的暴漲，與天災沒有太大的關係，弘治七年開始，天災就日甚一日，為何從前沒有出現如此的暴漲？究其原因，兒臣預計，是諸多士紳，都在觀望這個風向，他們寧願將一些不夠肥沃的土地暫先荒著，也不願租種於人，想著以後好隨時將這些土地從麥田改為薯田。”</p>

弘治皇帝憋紅了臉，他下意識地撿起案牘上的密奏，想從中尋覓出一點蛛絲馬跡。</p>

然而，並沒有。</p>

廠衛的職責是報價，至於分析原因，這已經超過了他們能力之外了。</p>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的父皇，接著又道：“父皇既也知民間疾苦，可知道這些流民們徒涉數百裡，密雲距離京師不遠，可這一路來，途中病倒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了道旁？”</p>

“什麼？竟有人……”弘治皇帝動容了，眉深深的皺了起來。</p>

隨即朱厚照就道：“途中餓死二十一人，病倒了三十七人。”</p>

“……”弘治皇帝的臉色陰沉了下來。</p>

“父皇一定會想，這是父皇的疏失，官府責無旁貸。可是……父皇錯了。”</p>

“錯……錯了？”</p>

“是的。”朱厚照頷首點頭道：“父皇錯了，這些流民心裡存著的，不是憎恨，而是感激，父皇知道為何他們心存感激嗎？”</p>

“……”麵對這些問題，弘治皇帝覺得無法招架。</p>

他看到朱厚照爪牙舞爪的樣子，就像一個剛剛長大的雄師，開始向老獅王挑釁示威！</p>

“因為他們活了下來，對他們而言，在災年能活下來，就已是恩賜，弘治三年，密雲大旱，十室九空，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他們僥幸活了下來，那時官府也賑濟，可朝廷的恩賜根本無法賑濟這麼多災民，更何況，還有官吏從中上下其手，以至於餓死的人有數千之多。現在，這些流民，死傷了不過百人，對他們而言，已是老天爺的恩賜，是父皇的恩賜了。”</p>

朱厚照凝視著弘治皇帝，其實就差脫口罵一句：“媽的，智障。”了。</p>

弘治皇帝的臉色已由陰沉變成慘然。</p>

他還是無法想象，弘治三年的場景。</p>

他努力的搜尋弘治三年時，同樣是密雲縣的奏報。</p>

似乎，沒有太深的印象。</p>

想來，裡頭不過是寥寥數語，無非是‘密雲大旱，百姓無以為食’這樣的話吧。</p>

可單憑這樣的話，怎麼能觸動人心呢？</p>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著弘治皇帝，繼續道：“所以在西山，無數的流民都不斷的在稱頌著父皇的聖明，稱頌著兒臣的仁厚，認為方繼藩是個為民的好官。”</p>

稱頌……聖明……</p>

這句話，此時此刻聽到了弘治皇帝耳裡，卻是尤其刺耳。</p>

他瞠目結舌，臉色已轉為了鐵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