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
馬車中,畢懋康的神色很複雜。有氣憤、有失望、有恐慌,也有些古怪。
張繼孟知道老師是個聰明人,和聰明人沒必要說假話。
“學生為臨清兵備道,豈能不知?”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在畢懋康看來,張繼孟在玩火。一個不小心,很可能身敗名裂。
張繼孟倒也坦然。
“此乃諸公共願。”
在政壇上能夠完全按照自己想法行事的,隻有最頂層的那些大佬。其餘的,都必須在自己身處的勢力範圍內聽命行事。
畢懋康愕然。
他原以為是張繼孟膽大包天,卻沒有想到背後另有其人。
張繼孟更是道:“老師沒發覺嗎?東昌知府、臨清知州,均有深意啊。”
他不說,畢懋康還真的沒有深思。經他點醒,畢懋康才發覺某些人不知不覺中竟然布下了如此縝密的局。
政壇之中,曆來習慣是看上而不看下。
隻因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要想掌握更大的權力,就必須進入中樞,登閣拜相才是人臣巔峰。
雖然大明對於地方行政多有考量,但若乾個地方官的任免,很多時候還真的很難被察覺到貓膩。
可就是在這樣的不知不覺中,東林黨已經掌握了臨清這個重鎮的控製權。並且在幾位主官的掩護下,有個弱小的野心正在萌芽。
“諸公皆為君子,素以忠君報國為己任,焉可行此大逆不道之舉?”
畢懋康想不通。
怎麽辭官歸鄉幾年,再出來,往日裏的老人都變了呢?
張繼孟苦笑,但也不回避。
“老師,我等也原以為新君登基,萬象滌新。然而今日之朝堂,諸般風波您也儘看在眼中。此時此日,和昔年有何區別?”
不待畢懋康說什麽,張繼孟發出了感慨。
“諸公皆在臨清時,那少年曾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他說,決定皇帝怎麽做的,不是皇帝的性格和才乾,而是皇帝屁股下麵的那張椅子。自古至今,沒有一個皇帝會舍棄手中的權力,也沒有一個皇帝不吸食天下血肉而肥己的。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理所當然把這個天下間的一切都當成自己的,自然予取予求,又豈會在乎萬民哀嚎、草芥艱辛?”
畢懋康安靜了。
他閉著眼睛,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突然問道:“那少年說的是天下,而不是朝廷?”
張繼孟回憶著左夢庚的話,道:“他曾有一番言論。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聽到這番話,畢懋康眼中冒出精光,不禁擊節。
“誠哉斯言!”
居然從畢懋康的嘴裏聽到讚揚,這讓張繼孟大為振奮,趕緊接著說起左夢庚的言論。
“那少年曾道,國與國亦是不同。一家一姓之國,和天下萬民之國不可同日而語。一曰君王私有,罔顧蒼生;一曰家國天下,匹夫有責。今日理應救者,乃天下萬民之國,而非一家一姓之國。”
畢懋康聽的熱血沸騰。
千萬不要以為左夢庚的話很出格,實際上他的很多言論就是這個時期明人自己說的。
思想大變革時期,許多思想和言論充塞社會,時人司空見慣,並不覺驚奇。
隻不過在顧炎武的亡國和亡天下的粗淺論斷之外,左夢庚對國家多做了一層詮釋。
他把封建君王視為私有的朝廷和萬民共有的國家區分開來,也是為自己的作為尋找合理性。
畢懋康又想到了什麽,憂心忡忡地道:“東林之輩,擅口舌而輕實踐,非成事之機。汝與之行此險要,隻怕難逃覆轍。”
他是想起了自己的老師李廷機。
對的,就是那位曆史上寫辭呈最多的廟祝閣老。
萬曆年間,東林黨要推李三才、郭正域入閣,為此發動輿論,掀起罵戰。
李廷機臉皮薄,受不了,隻想辭職了事。不願意被萬曆驅使,和東林交惡。
結果萬曆不許,李廷機一氣之下,就搬到了寺廟裏居住,什麽也不乾,隻寫辭呈。
前前後後五年時間,他一共寫了123封辭呈。
萬曆也是個心硬的,就是不批。
最後李廷機徹底崩潰,頂著抗旨的罪名,自作主張地跑回老家去了。
難得的是沒有被萬曆追究,居然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