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故地(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795 字 22天前

十月中旬,兵部侍郎胡閎休匆匆啟程向西。

當然了,說是匆匆,卻也配置完備,禮部隨員、兵部隨員、一整都禦前班直、一整都河湟出身的禦營騎軍騎卒,外加數名禦營隨軍進士、數名新科進士,甚至還有一隊和尚,一隊道士。

便是使者儀仗,給耶律大石準備的禮物,該有的也都有,隻是沒有特意鋪展而已。

一行人在中原腹地輕車簡從,從容到了關西,然後這位打著去關西清查後勤、往青塘蕃部購買戰馬的兵部侍郎隻是稍微與提前得了消息的宇文虛中交談了一番,便繼續西行。而為了省時間,胡閎休與耶律餘睹,以及一支青塘本地的吐蕃小部落,一支有過西行經驗的漢人商隊,一支將要折返的於闐商隊,乾脆是在蘭州相會的。

彼處,早有地方官與地方諸軍將後勤車輛、馬匹、糧草,以及一部分必要的鹽、布等物布置妥當。

而此時,卻已經是十一月間了,天氣日漸寒冷。

陝北那邊,據說戰局又有些反複,乃是保安軍的金軍被吳玠、郭浩成功驅除,但與此同時,因為金國的三執政之一,也就是魏王完顏兀術抵達臨河重鎮大寧,卻是讓臨著黃河的丹州一線又有些緊張。

但這些都無所謂了,最起碼對於胡閎休、耶律餘睹一行人是懶得理會的,因為他們必須得馬不停蹄,直接向西而去。

至於向西的道路其實也沒那麽複雜。

首先,得益於昔日神宗朝的河湟開邊,蘭州、湟州、西寧州都已經是開化的漢土了,當日盤踞在此處的吐蕃唃廝囉政權也基本上被吞並、‘熟化’,就連蔡京主政時期,都不忘對此地進行強化統治,鎮壓了一度動搖的青塘城(就是西寧州首府,也就是後世西寧),而不過是五年前上任的措置湟鄯事趙懷恩,作為唃廝囉的後代也一直算是對大宋忠心耿耿……那支本地吐蕃小部落就是他串聯提供的,專門用來與沿途吐蕃部落做交涉。

所以,這條路大致上是安全的。

其次,正是因為西夏長久以來控製河西走廊、然後有意識隔絕大宋與西域,這就反過來逼得很多西域商人專門走這條青海路。

甚至神宗朝控製了西寧以後,立即就有於闐使節從這地方過來了,而且因為來的太快、太多,弄得大宋賞賜的有點心累,不得不限製對方兩年來一次。

於闐便是後世和田,闐者,門也,正是說於闐這個地方是南疆的一個交通樞紐,最起碼這條青海道能直通於闐。

換言之,這條路自古以來一直到眼下都是清晰而明了的,從來不是什麽野路。

或者用漢、吐蕃、於闐三家向導幾乎一致的話來說,貴人順此西行,隻要耐得辛苦,無論如何,兩月之內便準保進入西域大城,然後從容去尋耶律大石。

若是道路順暢,四五十天也是妥當的。

胡閎休與耶律餘睹自然無話可說,尤其是西寧城內還有剛剛抵達的於闐商人明確的告知了他們一些消息,那就是這些於闐人出發前在南疆那邊確實聽到了耶律大石的消息,知道有個契丹大王掃蕩了野迷離,然後要轉入南側,因為控製了高昌、哈密力的西州回鶻諸部當時正在與那個契丹大王進行外交交涉,以求避免戰爭。

這跟餘睹從西夏那邊獲取的訊息是吻合的,考慮到西夏掌握河西走廊,自然知道的更快更完備一些。於是乎,胡閎休帶領的這支龐大使節團幾乎是再無疑慮,即刻浩浩蕩蕩出西寧州向西而去,以求儘快見到耶律大石。

然而,旅行這種事情,永遠有驚喜與波瀾,也有枯燥與平淡。

出西寧州向西不到一百裏,這群人便陷入到了第一次巨大的震撼之中,因為他們看到了宛如自然奇觀一般的西海湖。

青海湖,在這年頭可沒人會稱之為湖,吐蕃人一開始便稱之為‘青色的海’,漢人在見到一個這麽大,這麽青的鹹水之後,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湖,他們隻是稱之為西海,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這一個‘青色的海’。

當然了,等到漢人繼續擴張,見到更西的鹹海後,卻是更改西海的設定,並重新認定了西寧州這邊的隻是‘一片青色的海’而已。

而當此青海,所有人,胡閎休也好,有文化的契丹餘孽耶律餘睹也罷,還有那些隨行進士,包括其中文化水平最低的那個廣東佬,隻因為靠山硬外加混了堯山與虔州平叛資曆而提拔入兵部做了員外郎的‘嘉穎仔’,都是瞬間想起了那首詩來。

所謂: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片土地,已經幾百年沒有被中原王朝納入有效統治了。

昔日橫亙宇內的大唐一去不回;昔日同時朝著大唐、回鶻、大食、天竺、南詔五麵開戰、五路擴張的吐蕃更是如曇花一現,徹底分崩到不可收拾;更早一點,昔日縱橫一時的突厥也早就滾到地中海邊上重新定義西海去了……但是,這片青色的大海和這首幾乎人人能誦的詩卻明確無誤的提醒著所有人,這片土地,從山到海,早已經融入到了中原王朝的文化血脈中去了。

便是耶律餘睹都有這種荒謬的想法。

偌大的隊伍繼續走在青海北側,頭幾天,隊伍中的讀書人始終難以壓抑住心中的興奮感,他們清晰的回憶著各種典故:

他們知道,自己身側正南的是‘青海長雲暗雪山’的青海;

知道東麵來的地方某處藏著‘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黃河之源’;

知道北麵那在晴日隱約可見的雪山高峰正是‘長驅萬裏讋祁連’的祁連山,而祁連山北麵被西夏割據涼州、甘州,正是那多少首《涼州詞》裏的涼州;

他們還知道,此行繼續向西,自己將會與‘春風不度玉門關’的玉門關、‘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陽關,一一平行而過。

但不知道是可悲還是可笑的在於,這些一個個清晰記載在他們腦子裏的地方,連廣州佬與契丹餘孽都能脫口而出的地方,他們居然幾百年都沒來過了?

這像話嗎?!

當然了,這種年輕文化人特有的莫名躁動終究會被枯燥的行程所壓製下來,離開了青海湖後,接下來二十天內,他們一直在祁連山南的草頭韃靼領地行軍。

然後話題轉向了草頭韃靼這四個字上麵。

話說,沒人能說清草頭韃靼的來曆。

隊伍中有人猜測他們是甘州回鶻的近親;也有人猜測他們是西州回鶻的近親;隨行的於闐商人插嘴,說這些人應該是當年昭武九姓的後人,被匈奴人從祁連山北攆走,然後回到了祁連山南;但尋到一個往西寧做過生意的本地部落首領一問,卻說自己部落裏有一部分祖上是突騎施人……所有人議論紛紛,唯一能確定的訊息似乎來自於耶律餘睹和他的契丹、奚隨從,這些人一口咬定,無論如何,這群所謂的草頭韃靼肯定不是韃靼人,因為差別太大了。

但是,所以說但是。

忽然有一天,隨行的禮部員外郎在夕陽下寫官方旅行日記的時候,卻陡然失態。因為他清楚的想起了一個犄角旮旯裏讀過的文字,好像這群部落之所以被稱之為草頭韃靼,是因為於闐的使者去見神宗的時候說祁連山南的這群雜種部落就是草頭韃靼……而就在當日中午,隨行的於闐商人還煞有介事的說這群人在於闐那裏本來是被稱之為黃頭韃靼的,但宋人老是說草頭韃靼,才逼得他們也改了稱呼。

至於黃頭韃靼,那就簡單多了,曆來是漠西零散韃靼部落的總稱,換言之,這個部落群很有可能是從北麵過來,橫穿河西走廊,然後從祁連山山口抵達此處的。

但如果是那樣的話,非但耶律餘睹咬定錯了,人家就是韃靼,關鍵在於,這個祁連山南部部落群之所以被稱之為草頭韃靼,很可能就是某個負責記錄或者抄錄的官員給抄錯了、記錯了導致的,或者乾脆就是於闐人被神宗問到了以後胡亂編的玩意。

而他們居然為了這種錯誤糾結了十幾天。

不過,也由不得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在‘草頭韃靼’這四個字上,實在是因為他們太無聊了。

這地方太窮、太破了,最大的部落也不過三四百騎,連幾十副甲胄都湊不起來,看到龐大的大宋使節團後差點以為是大宋來西征了呢,直接就要投降……禮部的官員倒是想臨時寫個文書來者,卻又被胡閎休給製止了,因為擔心會打草驚蛇。

至於半匹布買一個女人這種事情雖然劃算,但當然也是不許的,一把鹽換一次太陽浴這種事情也沒幾個人做……畢竟嘛,這才離開西寧大半月,哪裏就會忍不住?

偏偏高聳的祁連山綿延不斷,又將唯一可能的軍事威脅給隔斷在北麵。

然後遍地又都是冬日枯黃的草甸、沼澤,祁連山看了十幾日也覺得厭煩了,詩歌念了幾十遍也煩,由不得他們開始對著‘草頭韃靼’四個字消磨時間。

就這樣,出西寧二十日,終於過了祁連山前段,離開了草頭韃靼的範圍,抵達了一處山口(當金山口)。接下來按照向導們的說法,將進入黃頭回鶻的地盤,黃頭回鶻的實力強勁一些,從理論上來說確實能對隊伍產生威脅,但概率不大。而與這種理論上的危險相比,更麻煩的在於接下來是斷斷續續的無人區。

沒錯,後半段路與前半段路相比而言,北麵依然是足以阻斷一切的連綿高山(阿爾金山),南麵卻沒有什麽青海與水草豐美了,那地方是沙漠,隻有山腳下的狹長半荒漠地區可以通行。而這,也是黃頭回鶻的軍事威脅其實比較底下的根本緣故所在,在這種地方打劫,有點像是瞎貓去找死耗子。

當然了,水是有的,總體行程是沒大問題的。但按照經驗來說,相當部分人很有可能會得病,也不是那種大病,就是各種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小病,而按照隊伍的規模來說,也差不多會有不定數量的人死在這段路上,戰馬和犛牛也會損耗。

但一切都會在再行過二十日後,轉入山口,進入西域腹地大屯城以後,變得好轉起來(按照於闐使節的敘述,這個路程很可能是從阿爾金山中段索爾庫裏走廊穿越,進入此時很繁盛的羅布泊一帶)。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所有人都有準備,也沒什麽可說的。

但是,將這些向導們聚集在一起,這些天也漸漸摸清了一些地理要素的世界團首領胡閎休卻忽然主動提出了一個問題:“到了大屯城,是不是還要向北穿南河(塔裏木河漢稱),到天山腳下,再轉向東,才能到哈密力?”

於闐商人當即頷首。

“而若從身前山口過去。”麵色有些紅潤的胡閎休,直接在馬上轉身指向身後的祁連山山口,那處山口明顯到肉眼可見。“是不是能不饒彎路,直接去哈密力?”

“是。”回答胡閎休的是西寧漢商。“好讓胡侍郎知道,從此處過去,正是沙州所在(敦煌),沙州正北便是哈密力,若從此處走,隻要半月便可抵達……”

此言一出,旁邊同樣麵色發紅的耶律餘睹等人紛紛相顧,儼然心動。

“但沙州正在西夏人手中。”漢商小心以對。“西夏人遇到尋常商人,無論胡漢,皆層層設卡剝削,何況是東京城的貴人?”

眾人複又安靜了下來。

“若從沙州去哈密力,可有什麽必過之天險?”胡閎休認真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