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抬槍(2合1還債)(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6689 字 23天前

稍作整息之後,隨著白牛大纛向前壓陣,西夏人洶湧澎湃,卷土重來。

這一次,撞令郎們沒有再次用生命去跟刀刃槍尖相撞,而是在身後蕃騎的驅趕下列陣張弓,傾瀉箭矢……他們得到的命令很簡單,射光身上箭矢便可以後退。

一方箭矢密集如雨,一方弩機勢如雷霆,雙方相隔一段距離,進行了一場全方位的非接觸作戰,這讓宋軍上下且喜且憂。

喜的是,西夏人放棄正麵肉搏後,會讓列陣的宋軍士卒多少從心理角度稍微放鬆下來,因為當麵肉搏是非常摧殘人意誌力的,非隻如此,相較於之前肉搏戰時實際上使外圍戰線暫時停止了移動不同,如果隻是遠程打擊的話,此時的宋軍完全可以外層架盾,重甲披身,繼續維持移動。

而憂的是,箭矢不長眼,如果西夏人堅持大麵積箭矢對射,架盾也好、輪換也罷、重甲也成,都必然會有相當的殺傷互換。

畢竟,對方的數量還是太多了。

宋軍的高級軍官們必須要考慮相當規模戰損的出現。

“不會就這般耗下去的。”

以防萬一,給鐵象加了絲綢馬罩的曲端一邊緩步打馬,一邊認真推斷。“這樣耗下去,他們今日這般動靜便沒了意義,這般行動,一定隻是給什麽動作打掩護。”

“戰場之上,哪裏有什麽掩護?”在嶽飛命令下也穿了一身皮甲的胡閎休聞言搖頭不止。

“必然會有後手……”嶽飛倒也罷了,對上胡閎休曲端哪裏能忍。“胡侍郎做斥候是一等一的,此番也是潑天的功勞,但軍陣上還是差了點。”

胡閎休看了一眼曲端,欲言又止。

倒是嶽飛,終於開口替胡閎休解釋了一句:“胡侍郎不是曲都統想的這個意思……黨項人必然有後手這誰都能看出來,胡侍郎的意思是,西夏人已經到了拚命的時候了,偏偏又是三四日內匆匆聚攏來的人馬,所以各處其實都存了指望,隻是指望多少而已。”

曲端怔了一怔,本能欲辯,但想起之前那個黨項老女人,終究沒有駁斥。而且不僅是剛才那一幕,便是曲大內心深處此時也是明白的,嶽飛和胡閎休更加冷靜,說的也更有道理。

說到底,宋軍是抓住西夏人防衛縫隙,突然以一種絕殺的姿態殺到此地。當此之時,西夏人一則毫無防備,二則卻又驚恐異常……那麽這個時候,他們的任何軍事行動都是倉促的、慌亂的,所以看起來再來勢洶洶的進攻也有可能被嚴陣以待的宋軍禦營兵馬給輕易擊潰;可與此同時,這些黨項人的任何軍事行動也都是瘋狂的、破釜沉舟的,所以看起來再荒誕和無用的進攻也不能小覷。

打仗嘛,甲厚刀利自然是很重要的,但人的意誌在這個年代依然不可忽視,尤其是有巨大數量加成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麵對著驚嚇與絕望時,西夏人會做出什麽舉動來。

實際上,隨著對射的進行,西夏人那邊很快就出現了非常規的血腥態勢:

可能是之前那輪肉搏傷亡太多,這些撞令郎現在還有些驚魂未定,也可能是無甲的他們麵對著宋軍弓弩手時的傷亡比例讓他們感到絕望,所以很快就有試圖鑽空子的逃兵出現……這是當然的……很多逃兵通過扔下箭袋這種方式試圖退走以蒙混過關,而換來的則是身後蕃騎們的血腥鎮壓。

一個又一個撞令郎,隻要是膽敢在這個時間就後撤的,全部都被蕃騎借著戰馬的高度優勢與長矛的長度優勢直接處決在田埂上……具體過程,往往是七八名蕃騎一擁而上,將後撤的撞令郎一起捅出來七八個血窟窿。而被處決的撞令郎往往隻是哀嚎數聲,便立即斃倒在在地。

當後方督戰者的殺傷比前方宋軍的殺傷效率更高,再加上事發突然,這些基層部落民依然還有一種製度下對黨項貴人與大白高國的服從性,何況還有國主大纛的存在……所以戰線迅速被穩定了下來。

但這種處置方式,注定了不可能持續太久。

“俺真是把一筒箭射光了!”終於又有人退下,然後遙遙對著督戰的蕃騎相呼,用的乃是關西漢話。“俺從來在部族裏都是射箭最快最穩的!”

幾名蕃騎當即持矛迎麵而上,而那個聲音複又急促相對,半是哀求,半是某種倔強與傲氣:

“俺沒哄你們,俺隻是老了才沒去橫山的,俺家裏也有匹馬,本可跟你們一般,但臨時給俺孫子了!”

這陣雜亂在剛剛有了點秩序的戰場上顯得格外刺耳,直接引來後方不遠處白牛纛下的梁王嵬名安惠抬頭去看,但等他抬起頭來,卻並未尋找到自我辯解的老兵,隻看到一群正四散開口歸隊的蕃騎,各自手上的長矛早已經被鮮血染紅。

而與此同時,地上依然有被踩到的青苗倔強的站起身來,和田埂一起,遮蔽了許多東西。

沒有找到想找的東西,嵬名安惠便繼續順勢往前看去,然後更是有些失語……這是因為他目下所及,對麵宋軍行軍陣列最外圍處,很多執盾者的盾牌早已經密密麻麻釘滿了箭矢,卻還是移動不停。

甚至再往裏麵去看,與槍盾混合方陣錯開的弓弩方陣那邊,許多外圍的宋軍弓弩手半身也釘滿了箭矢,宛如刺蝟一般,卻依然行動自若,走上數步,然後停下來從身後宋軍手中交換弩機,用已經架好的弩機朝著西夏部隊從容發射。

很顯然,宋軍弓弩手也是一身劄甲,外加鐵麵罩、鐵圍脖,隻有腋下等寥寥幾個部位才會致命。

當然,對方不是沒有傷亡,但是跟自家黨項大軍的傷亡相比,實在是不成比例……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宋軍那看似隨意的弩矢,往往是一箭過來,非止是近處的撞令郎,便是外圍的蕃騎也要連人帶馬整個被掀翻在地。

這是正常的,作為二十多歲便開始領兵的西夏王族,嵬名安惠當然清楚甲胄的重要性,步跋子、鐵鷂子,還有貴人身側的少數背嵬軍,本身就是因為西夏甲胄精美而耀眼,才使得這些核心精銳被宋軍牢牢記住。

但是現在根本沒辦法,西夏國力有限,嵬名察哥帶走了大部分興慶府的軍事儲備,靈州那裏的儲備也被帶到了河西,就眼下這個局麵,西夏已經算是儘力而為了。

看了片刻,想了片刻,壓到陣前的安惠也沉默了片刻,而片刻之後,不知為何,原本還想再等一等的他不再猶豫,直接對著一名金甲武士下令:“撞令郎們今日已經儘力了,但興慶府就在前方,絕不能放鬆……你回去跟國主說,等撞令郎們射完這一輪以後,分出一半輕騎衝上去繼續射,輕騎射完了,再讓撞令郎們撿起地上箭矢,重新上去射,然後剩下一半輕騎接著射,務必拉開距離,輪番壓製……有甲的全跟我來!”

西夏諸將徹底轟然,那名金甲武士也即刻受命打馬離隊,朝李乾順所在位置而去。

當然了,隨著嵬名安惠這次再動,宋軍上下也即刻察覺到了對方的意圖。

“是隊尾!”最先注意到這一幕的劉錡打馬而來,向嶽飛緊急匯報。“節度,西夏國主的白牛纛朝著後麵去了,末將以為西夏人是要集中戰力強攻我們的隊尾!”

“看到了。”嶽飛終於也嚴肅起來,卻依舊不留情麵。“劉副都統即刻歸隊,不要輕易動搖自己所領軍陣!”

“喏!”劉錡猶豫了一下,還是應聲而去。

“立即著人去告訴隊尾的張景,讓他務必穩住,儘量不要停下,一定要跟上全軍大隊。”劉錡既走,嶽飛先扭頭相對身後傳令兵,複又看向曲端。“曲都統……本鎮就不去隊尾了,中軍甲騎與你,你來指揮,若能取下白牛纛,西夏蕃兵必然潰散,今日此戰便算成了,而若能取下西夏國主首級,更是不遜興慶府一般的功勞……就交予你了。”

曲端一時措手不及,但旋即振奮起來,即刻應聲。

不過,等曲大迫不及待下令中軍甲騎立定,然後調轉馬頭,再要馳到甲騎隊尾時,眼見著嶽飛與胡閎休等人率大纛轉入臨河的民夫隊列中,繼續行進,卻又忍不住扭頭呼喝起來:“節度……你還是要繼續帶大纛進發嗎?”

“隻要本鎮大纛進發不停,西夏人士氣便會沮泄不停。”嶽飛頭也不回,直接在馬上抬手示意。“比之外圍將士與曲都統,到底輕鬆了許多,今日偷個懶,且觀曲都統成功!”

曲端嗤笑一聲,再度調轉馬頭,但卻又二度轉回,複又在嘈雜的戰場上大聲相對:“嶽節度……我還想要陣中其他甲騎的指揮權!”

嶽飛再度於馬上抬手,依舊頭也不回:“許!”

隨著此言,嶽飛身側幾十名兼有傳令兵職責的精銳親衛也紛紛躍馬出列,往曲端那邊而去,而嶽飛身側一時間隻有區區胡閎休一人,外加身後一麵大纛而已。

當然,大纛依然向前。

“嗚~~”

西夏人行動迅速,曲端剛剛獲得騎兵指揮權,尚未讓調轉馬頭的的騎兵做出行動,一聲號角便忽然禦營大軍從側後方響起,聲音雄渾,極具穿透力,而下一刻,被號角聲吸引住的兩軍士卒便親眼看到,那個紮眼的白牛纛氣勢洶洶,果然是親自往隊尾處衝了過去,一直到距離宋軍陣列百餘步的距離方才止住,儼然是國主親自執弓到了前線作戰。

這下子,周圍西夏蕃騎、撞令郎,一時間也如發瘋一樣,忽然爆發出震懾人心的喊殺聲,而且這股瘋勁立即席卷了整個戰場,蕃騎、撞令郎,各自蜂擁上前,不計生死與宋軍對射,時不時的還有毫無甲胄的蕃騎冒著雙方箭雨縱馬嚎叫著衝入當麵宋軍陣中,以一種自殺式的方式來尋求某種置換。

當然,這種意圖太過明顯的攻擊換來的是被宋軍集中狙擊,根本不能成行。但是,西夏人依然尋到了一種新的自殺式打擊戰術——很多西夏蕃騎,在將箭袋扔給撞令郎後,選擇了疾馳擲矛!

隻能說,西夏人此舉,一來猝不及防,屬於忽然爆發;二來,卻是步騎蜂擁而至,遠距離箭矢壓製不斷,近距離自殺式擲矛,氣勢比之之前的撞令郎突襲更顯得強大之餘,也猶然有一定的合理性……故此,宋軍陣列終於出現了動搖的情況,很多軍陣短時間傷亡出現的頻率超過了之前傷亡的總和。

而更要命的是,各部之間層次不齊的素質也顯現無疑,有的軍陣明顯發生了動搖,出現了軍陣輪換失控的情況,然後逼得行軍都督親自出麵,調整陣型,嚴肅軍紀。

一時間,宋軍臨陣處決的動搖者,居然又反過來超過了這種情形下的直接傷亡者……對麵之前並無兩樣。

這場戰鬥,雙方的傷亡模式一開始就很奇怪。

“陛下。”幾乎震撼了賀蘭山與黃河的喊殺聲中,相距前線三四百步遠的一處田埂上,唯一一名留下的金甲武士忍不住提醒了自家國主一句。“梁王動身前讓臣給國主留言,要讓撞令郎和輕騎輪換,而且輕騎也要分成兩撥,前後陣督前陣,用車輪戰法,持續施壓……”

年近五旬的李乾順麵色潮紅,聞言微微一怔,卻又緩緩搖頭:“無妨……梁王當時這般說的時候,估計也沒想到,朕的白牛纛一動,居然有這般威力,而隻有周邊這般勢大,才能讓梁王在隊尾更易得手……不要輪換了。”

金甲武士猶疑片刻,但到底是俯首稱是。

外麵的西夏人如排山倒海,幾乎壓過了黃河的波浪聲……而宋軍禦營大軍尾部,禦營中軍老派統製張景及其部屬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這裏的確是整個隊列的最薄弱處……和想象中背河列陣的長條陣,其弱點一定是長條的正中心不一樣,嵬名安惠敏銳的意識到,眼前的宋軍隊列是不可能按住兩頭打中間,那樣叫自尋死路。恰恰相反,由於對方軍陣一直是移動的,而且西夏軍隊的目的也並不是追求在河畔殲滅對方,或者打敗對方,而是要阻止對方繼續移動而已,那麽這個時候,這個一直移動的隊列最薄弱處,就自然變成了長條隊列的尾部了。

因為在這個地方,宋軍一個應急作戰組陣需要同時維持兩麵的防護,而且,儘管不知道與這個隊列最前方的組陣是以禦營前軍最精銳的張憲部為主要組成部分,但嵬名安惠依然能看出來,隊尾的張景部相對隊首,還是要稍遜一籌的。

除此之外,身為一名老將,嵬名安惠早早注意到了另一個重要的戰場因素,那就是初夏時節,熏風自南向北,這原本使得宋軍的進軍順風順水,但反過來說,若是從後方對宋軍隊列的尾部進行‘追擊’的話,那宋軍就要變成逆風倒撤了。

實際上,張景部上來便遭遇到了這種極端困境。

他的作戰組陣中,側翼不停的遭遇著西夏輕騎與撞令郎的射擊壓製,背後卻又遭遇到了真正的西夏核心戰力的衝擊……箭矢、投矛,幾乎壓得他麾下部眾喘不過氣來,偏偏又因為同時要承受兩麵打擊,連部隊輪換都做不到。

可與此同時,他接到命令卻是,不準擅自出動騎兵反撲,也不準停下部隊進發的步伐。

無奈之下,張景隻能讓本部舉盾倒退而行。

可這還不算,很快,更糟糕的情況出現了,尾部的西夏人開始有意識的尋找浮土,用布包起,每有風起,便順風揚土,然後一些著甲的西夏騎兵便尾隨揚塵,發動近戰突襲。

一時間,張景部的損失大大超過了其餘各處。

但損失真的不怕,真正讓士氣嚴重受損的是,眼下這個情形中,他們根本無法對正後方的軍隊造成任何有效反擊,隻能被動挨打,被動死傷,甚至連自家死傷的士卒都不能及時發現扶起,隻能被迫遺棄……而留在地上的宋軍禦營將士屍首,又被追擊不停的西夏人用長矛挑起,以作挑釁,少數傷員,更是淪為沒有揚塵時西夏人刺激宋軍的工具。

戰事忽然進入白熱化後不到一刻鍾,從淮上便作為趙官家禦前主力統製官的張景便怒發衝冠起來,而且立即放任了擅自出戰試圖反擊的少數部屬。

坦誠而言,身為足夠參與核心軍議的西軍宿將,張景非常清楚自己之前接到的兩個命令是絕對正確和理性的……他知道此戰的根本意義在哪裏,就是要堅持行軍嘛,隻要確保明天能對空虛的興慶府發起攻擊,便是勝利;他也知道就自己手中這一隊蕃騎與一隊甲騎衝出去,注定會淪為西夏輕騎虐殺的獵物。

然而問題在於,即便是心裏明白,又如何能控製住情緒呢?堯山之戰,他部眾死的比眼下這次多的多,但問題在於,女真人西路軍主力跟西夏人匆匆湊起來的一堆救場的部落兵是一回事嗎?力戰而亡跟隻能被動挨打是一回事嗎?

這次隨他入關的部下精銳甲士,每個人一年要用一百貫來養的!卻被一群身上披著藍棉襖的蕃人給活活射死卻不能還手?

而且就這麽走下去的話,走到天黑紮營,全軍怕是都死不了一千,唯獨自己所領這幾隊人,估計要死五百!

誰能忍?

“老張是這般說的?”曲端端坐在鐵象之上,聞言蹙眉不停。“後麵死傷這般厲害?”

“好讓都統知道,俺家統製說了,死傷不厲害,但他就是不能忍。”張景部的傳令兵拽著坐騎打了個圈,然後焦急以對。“俺家統製還說了,一刻鍾內若節度不去支援,他……”

“節度不在。”曲端居高臨下打斷對方提醒道。“節度將中軍指揮權,還有全軍騎兵調度權都交給了我。”

“那便是都統好了!”帶著關西口音的傳令兵催促不停。“曲都統,俺家統製說了,若是一刻鍾內都統不去救援,他隻有一事托付與你……”

“何事?”

“請都統為他報仇!”言罷,傳令兵理都不理曲端,直接打馬而回。

曲端怔了一怔,方才徹底領悟張景這句話中的信息量,卻是忍不住嗤笑一聲,然後回頭相顧左右:“老張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