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連鎖(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677 字 22天前

四月十四當天,宋軍突然大規模出動,先拔除掉橫山各山口的西夏據點,然後直接兵分兩路越過了橫山。十五日,禦營後軍主力開始與倉促迎敵的西夏部隊全麵接戰。龍州、洪州、鹽州各處地方都爆發了戰鬥,同一天內,雙方接戰人數過千的戰場達到了七處。

但坦誠而言,戰事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摧枯拉朽。

實際上,禦營後軍這裏,中下層宋軍軍官、士卒對忽然越過橫山都是非常驚訝的,軍官們大概能知道自家之前根本沒有真正大戰的準備,士卒們對脫離塢堡、扔下側翼的女真人去對西夏人進行攻堅也有些抵觸……相對而言,黨項人戰鬥的非常勇敢,雖然有些猝不及防,而且前線兵力明顯不足,但還是儘全力去防守各個據點,並有序掩護後撤,往大型城鎮、據點匯集,以作節節抵抗。

至於橫山兩側的黨項部族,其實也不是很樂觀……他們雖然在宋軍難得強力的措辭下做出了選擇,但大部分都是非常敷衍的,很多部族根本就是隻派出幾十個、乃至於十幾個人前來應召,而且還不耽誤他們私下與西夏人報信。

而與此同時,僅僅從戰事進展就能看出來,毫不猶豫站到西夏同族那邊的橫山黨項部族其實數量更多,而且賣力更多。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嘛,不言自明——信息差太大了!

此時的橫山前線,敵我雙方的所有人,除了宋軍統帥吳玠猜到了那種可能外,沒人知道或者敢去想此時的興慶府已經陷落,去想此時的西夏心臟已經被一刀刺穿了,去猜此時的黨項人已經快要窮途末路了……這不胡扯嗎?

而西夏這邊,除了嵬名察哥、嵬名仁禮與橫山五州首腦等極少數高層外,其餘人全都不知道興慶府‘可能會有巨大的危險’,甚至,隻有察哥一人知道宋軍出現在峽口的真正準確日期,監軍嵬名仁禮都以為是三四天前,以為隻有一兩萬宋軍,以為時間還很充足……這不怪察哥,他必須要封鎖消息,甚至乾脆撒謊,以減少恐慌。

這點看看蕭合達就知道了,察哥做的一點都沒錯,甚至還不夠。

故此,越過監軍嵬名仁禮、洪州守將嵬名雲哥、夏州都統蕭合達這個層次再往下,很多西夏官吏、將士,包括當地的黨項部族首腦,對吳玠此番突然不計成本的猛攻,最多是覺得察哥的撤退,引起了宋軍注意,然後得對麵宋軍以為可以占便宜。

甚至連賺便宜都不是,隻是想牽扯一下察哥回軍的步伐。

就算是少數心比較細的高層,也最多停留在契丹人勾結蒙兀人在北麵陰山引發騷動,繼而使得朝廷對夏州都統蕭合達進行軟禁這件事情上。

至於再再往下,對於大多數交戰雙方而言,他們普遍性認為此時的橫山,黨項人的實力是超過宋軍的,而宋軍在實力不占優的情況下越過橫山,然後在後勤線都不安全的情況下來主動攻堅,並非是什麽明智之舉,甚至有可能是因為久戰無功引起了身後大宋天子的震怒,和往年西軍的那些戲碼一樣,是被迫出兵……於是乎,許多基層軍官、部落首領都根據自己的經驗輕易做出了推斷出來,那就是這一次大宋恐怕又要無功而返了。

當然了,勝機似乎是有的,那就是除非宋軍能在短時間內攻破延安,順著綏德軍來取銀州,形成多路夾擊之勢。

沒辦法,信息量、信息層次不同,做出的判斷甚至思考方式都不同,怪不得這些人。不過,真正決定戰局走向的,肯定是信息背後的現實……那麽現實又是什麽呢?

四月十六,已經走到鹽州後方鐵門關的嵬名察哥在一日之內,收到密集軍報不下數十封,頭暈目眩之餘,卻陷入到了極端惶恐之中……因為這一天,他不僅收到了身後的告急文書,也終於見到了從沙漠與黃河對岸逃散來的官吏、見到了靈州方麵最新的求援文書,知道了興慶府丟失的現實,甚至知道了國主與太子下落不明的訊息。

一時間,西夏晉王嵬名察哥進退兩難!

真的是進退兩難,他不是一個皇帝,隻是一個領兵的將軍,根本沒有權力,也從未想過自己居然要在國家最大、最繁盛的兩塊領地中做出選擇……一麵是橫山七州,這裏是祖宗起家的基業所在,有鹽池,有橫山防線,挨著女真人的控製區;一麵是祖宗一旦獲得便立即遷移過去的興靈之地,也是他長大的地方,那裏有賀蘭山與黃河,有唐渠,有上百萬畝良田。

論價值,無論是經濟價值還是軍事價值,又或者是政治價值,當然是興靈勝過橫山,而且是遠遠勝過。但問題在於,此時橫山是全部握在黨項人手裏的,隻要他回身,相信很大程度上會遏製住吳玠的攻勢,而與此同時,富饒的興靈之地卻已經被宋軍占據了一大半。

整個下午,嵬名察哥都在不停的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迅速做出決斷,因為國家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裏……相對於前進或者後退而言,他唯一能確定的事情,就是窩在鐵門關才是最坑爹的,因為他已經將六千鐵鷂子和之前布置在鹽州的八千部屬提前發出去了,此時估計已經到了靈州,他的部隊被沙漠一分為二……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惶惶然不可名狀,越是難以決斷。

一句話,察哥也被這個消息給衝擊的有些蒙了。

但是不要緊,很快察哥便意識到,自己不用再做決斷了。

“你們是什麽意思?”

傍晚時分,幾乎頭疼欲裂的察哥被自己的心腹下屬請出了鐵門關最好的一間房子,但旋即震怒,因為他的落腳處門前院中不知何時聚集了不下上百名軍官。“想要造反嗎?”

“晉王,沒人要造反!”一名明顯是被推舉出來的年長將領直接領著所有人一起下跪,然後此人膝行上前,抱著察哥的腿懇切相對。“晉王,俺們隻是想問問,既然興慶府被宋人占了,為什麽咱們卻要停在此處不動?不該回去救駕嗎?!俺們的部落、兒郎、積蓄、家產,全都在老家啊!便是國主和太子,若不在這裏,不也該是在西邊嗎?”

話到最後,此人雙目通紅,已經漸漸落淚,言語也有些嗚咽起來,直接在察哥腿上蹭了起來。

察哥低頭怔怔盯著此人,心中一時翻騰,卻又瞬間醒悟:

且說,抱著自己腿的這個人,今年五十多歲,雖說年紀較大,但根本就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忠誠度當然沒問題。然而與此同時,這個位居靜州指揮使的人,同時還是靜州當地蕃官體係中的‘祖儒(大首領)’,他的部落就在興慶府旁邊的靜州!

此人和他的部族在靜州有賞賜下去的田產,有部族長久供奉的佛寺,在興慶府內也有屬於他部族的大宅子,賀蘭山下還有專屬於他部族的墓地……這種人,這種軍隊核心中堅,怎麽可能會同意自己留在橫山?

而如果連這種人都不願意隨自己留在橫山,那其他人呢?

想到這裏,察哥忍不住掃視了院中一圈,心中反而有了譜——無他,此時在鐵門關的三萬黨項軍隊,兩萬多都是從興靈帶來的,他們的籍貫大多是興靈,少數甚至是河西與陰山,橫山本地出身的軍隊也有數千,但毫無疑問屬於絕對少數。

“晉王。”就在察哥放鬆下來的時候,那將領眼看察哥不語,複又抬頭含淚相對。“俺再大著膽子說一句,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犯渾……俺們剛剛已經議論過了,國主在位近五十年,人心依附,你若此時想著國主位子,隻會讓人心離散。可話說回來,要是國主和太子真出了事,你便是不去做這個位子,俺們也肯定是不能心服的!至於說隻有太子或越王還活著,你做尚父,做太師,不也是必然的嗎?有什麽好猶豫的?”

聽到這裏,察哥徹底放鬆下來……可不是嗎?此時西麵逃散的官吏、驚恐的流民已經大量出現,消息根本遮掩不住,而既然無法遮掩住消息,人心動蕩之下,事情哪裏是自己說的算的?

他又不是什麽權臣!他隻是個會打仗,然後還有點貪財好色的宗室大將!

他察哥在軍中固然有心腹,但心腹也不行啊。就好像自己腳下這人,一麵是自己心腹,但另一麵同樣是他察哥兄長、在位快五十年的西夏國主李乾順的嫡係心腹好不好……甚至他察哥都是李乾順的心腹好不好?

須知道,軍隊是活的,三萬人,層層級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當然了,更重要的一點是,嵬名察哥自己本身也是興慶府長大,也對自家兄長保有忠誠,他本來就在兩難之中。

此時,與其說是被脅迫,倒不如說是順水推舟。

一念至此,察哥再不猶豫,直接抹淚感慨:“你們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對國主的忠心何時變過?正是憂心驚惶於兄長下落不明,又擔心你們知道消息後會有二心,這才被嚇到不敢出來的……現在靈州還在咱們手上,你們又都這般忠心,那咱們就不要再等了,趕緊動身,按照原來的安排往靈州去,然後渡河收複興慶府,再找回國主與太子!將宋狗全都攆出去!”

眾人轟然一片,齊齊鼓噪,確係有歸師之態。

不過,事情不可能就這麽了結的,察哥與軍中大部達成協議,走出院子來,卻又見到十幾名麵色惶恐但之前根本不敢入院的軍官,心中也是無奈。

且說,嵬名察哥得知消息後,為了增加救援效率,一麵讓距離最近的鹽州軍匆匆西行,然後又讓鐵鷂子迅速跟上,卻同時又從橫山前線強行擠出來的幾千部隊,不然哪裏能這麽快便又聚集起三萬之眾?

而院子外麵的這小股軍官,正是那些橫山本地軍隊的頭領。

“我也不為難你們。”察哥咬牙相對。“橫山這裏也難,你們就不要過去了,先去鹽州前線支援,然後聽令於宥州的監軍仁禮,聽他統一調度……我昨日走前,已經讓他征召七州十六歲以上、六十以下的民丁……你們儘量支撐,待我收複興慶府,再回來救援。”

這些軍官,一時也如釋重負,恰如察哥一般。

而送走這些軍官,察哥情知消息繼續擴散,必然會引起橫山動蕩,但既然決心已下,反而不能更改,唯獨又要專門寫軍令與留在宥州的監軍嵬名仁禮,提前說明情況,讓對方好生安撫人心,尤其是控製住嵬名合達……這個人這個時候太危險了。

最後一封信寫完,察哥這個西夏宗室大將終於也徹底如釋重負,卻是收拾好東西,率兩萬多興慶府方向過來的大軍,連夜西行,並沿途收攏流散官吏、百姓,準備合大軍於靈州,繼而奪回興慶府。

且不說察哥終究不是梟雄而是個忠誠的宗室將軍,隻說其人下定決心西歸,來請援軍的橫山七州信使卻有六州是徹底陷入到崩潰之態中……他們白日在此,已經知道興慶府淪陷、國主父子去向不明的消息,彼時就已經頭腦空白了,此時見到察哥連夜率主力西行,隻留下幾千本地臨時抽調的部隊去守鹽州,很顯然有保全橫山地區與興靈地區通道的意思,根本無法輕易調度,卻如何不曉得,橫山根本沒了援軍?

而對麵的大宋禦營後軍恐怕根本就是料定了這種情況,趁虛而入?

無奈之下,使者們各自折返,鹽州當麵幾個使者也不必多提,其餘使者各歸前線也不提,隻說宥州嵬名仁禮派來的臨時統製軍司使者,非但沒有求到援兵,反而得了一份軍令,隻好茫茫然連夜西行,往歸宥州,準備先去見此時抓總的監軍、舒王嵬名仁禮。

然而,此人帶著幾名甲士出示舒王的銀色軍司令牌,入得城內,尚未匯報,便驚愕發現,宥州城內一大清早的便已經亂了起來……到處都是兵馬和自己這般的使者。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有逃難官吏來到此處,說明了興慶府失陷的情況,引發了混亂。

然而,沒走幾步,遇到一個相熟的軍司同僚,便又忍不住主動溝通起來,然後宛如晴天霹靂一般,驚在當場。

原來,夏州都統蕭合達兩個兒子回到夏州後,趁著當地部族、士民大舉動員的空檔,聯絡煽動了本地的流亡契丹部族與很多對蕭合達忠心的下屬,趁著嵬名雲哥因為前線遇襲匆匆折返龍州的空檔,直接舉兵,宣稱自家親父無端被扣,要來營救自家親父。

此時城中動亂,正是要防備夏州人馬,因為對方匯集數千之眾以後,便直奔此處而來了,說不得今日晚間,就要城下刀兵相見了。

使者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進入嵬名仁禮官署的,隻是茫然進去問安,然後說明情況,複又將察哥軍令奉上……可憐嵬名仁禮一個曆史留名的宗室儒生,前日聞得一個霹靂,昨夜又是一個霹靂,現在大清早還是一個霹靂,匯總訊息後卻是徹底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