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斷絕(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10586 字 23天前

黑夜中,混亂越來越大,怒吼聲、哭喊聲、獰笑聲連成一片,混合著潢水的潺潺流動聲、夏日水草豐茂時熏風穿過草地與灌木的呼呼聲,形成了一種宛如祭祀典禮上薩滿們舞樂的奇怪聲音。

而就在這種聲音中,火光也迅速席卷了整個潢水南岸的營地,繼而引發了某種崩塌式的離散,就好像火堆剛剛燃起,卻又被大風吹動,將火星直接揚起一般。

但毫無疑問,就如同風隻能吹散灰堆與草葉,卻吹不動真正的木柴一樣,潢水南岸,還是迅速的形成了幾個分散的、明亮的區域,然後依然保持了一定秩序與行動力。

“陛下、希尹相公、秦相公……烏林答尚書。”

全身甲胄的訛魯補匆匆進入國主夫婦下榻的市集中央院落,也不管那幾個小官,隻是朝著院落中幾位貴人見禮,然後立即嚴肅相對。“末將接到遼王傳訊,便即刻來此護駕……可惜倉促間隻聚攏三百人,其餘的便不是自行逃散,也一時難以聚集起來了。”

“足夠了。”

國主與秦檜以及烏林答讚謨三人一聲不吭,任由立在台階下的希尹當仁不讓的接過話來。“敵人這般虛張聲勢,而且遲遲不渡河,必然兵力不足,你帶來三百人,此地剩餘的四百多合紮猛安也都披甲,加一起足以護衛國主安危……靜待天命便是。”

這句話,既是對訛魯補前來支援的肯定……畢竟,三百人肯定有點少,他應該還留下不少人保護家眷了……也是在安撫驚魂未定的國主夫婦。

而果然,同樣披甲等在台階上的完顏合剌聽完這話,立即釋然下來,但稍作釋然之後,這位年輕的國主便按著腰中寶劍,問了一個敏感的問題:

“希尹相公,河對岸果然是馬五將軍的兵馬嗎?若是他,為何太原、獲鹿不直接降了宋人?為何在大定府不反?而且,為何是從對岸過來,不是從身後追……”

“陛下,此時不是計較這個事情的時候。”

火光琳琳中,一身尋常儒生打扮的希尹忽然攏著手打斷對方。“或許是耶律馬五真反了,或許是有小股蒙古、契丹追兵到了長寧,然後說動了、逼迫了耶律馬五,又或者乾脆是一些契丹人利欲熏心背著馬五做此行徑,甚至可能隻是周邊遊蕩的盜匪、部落聽說了長寧的事情後自行借了馬五的名頭……但都無所謂,因為哪怕對岸來的是耶律馬五的部眾,也遠遠少於咱們的大隊人馬,而咱們卻不戰而潰,亂成一團……問題根本不在河對麵,而在河這邊。”

這話一說出口,秦檜、烏林答讚謨與訛魯補幾乎齊齊頷首。

而合剌則是沉默了一下後,才有些頹喪的點了下頭,並放下扶著劍的手:

“相公說的是,敵眾不足為慮,現在的問題是咱們內裏……傍晚就差點嘩變,現在更是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到了黃龍府還會出何等事來?”

“外麵情勢怎麽樣?”希尹避開了這個話題,扭頭看向了訛魯補。

“營地已經大麵積失控,全都是劫掠和逃散,幾位將軍各自收攏兵馬,固守待援,但也有些人自以為到了此地,剩下路途熟稔,所以雖能聚眾,卻還是主動逃散了。”訛魯補趕緊解釋。“至於敵眾,正如相公所言,隻是鼓噪,卻尚未渡河……”

“逃散的是誰?聚眾堅守的有誰?”希尹追問不停。

秦檜眼皮一跳,然後一聲不吭,輕輕往側後方暗處退了半步。

“不敢說確切是走了還是如何,隻是依著燈火來看。”訛魯補沒有注意秦檜的動作,隻是小心相對完顏希尹。“夾穀吾裏補將軍所居地方昏暗一片,似乎是走了,蒲查胡盞將軍所在的最後方倒是燈火通明,遠遠有號令呼喊聲傳來,紇石烈太宇將軍占據的驛站那裏也很亮堂……”

“吾裏補居然潰了。”烏林答讚謨一聲感歎,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麽一般,忽然接著問了下去。“撻懶元帥與銀術可都統處呢?”

“這二位雖沒有多少兵馬,但也的確在院中堆火,格外明顯……畢竟是宿將嘛。”訛魯補依然不敢怠慢。“他二人其實挨著紇石烈將軍的營地。”

聽到這話,希尹與烏林答讚謨忽然便一起停止了言語,在院中沉默了下來。其餘諸人,從國主到訛魯補,一時俱有些不解,但還是保持了耐心。

唯獨秦檜,倒是一如既往的保持了沉默……他現在一句字都不敢說。

就這樣,又等了一會,希尹方才重新在火盆側嚴肅開口:“訛魯補,若要你帶本部去將河上那座浮橋給燒掉或者斷掉,可有把握?大概需多久?”

“黑夜之中,除了大概知道對方兵力不會太多外,其餘各種情勢皆不明郎,所以什麽都不好說。”訛魯補迅速做答。“而便是軍事上順利妥當,那再也要大半個時辰才能做完此事回來……”

“那就來不及了。”希尹麵色不變,卻又籠著手語氣平靜的繼續問了另外一個問題。“現在這種情況,你是想留在此處護衛國主呢,還是想回去護衛遼王殿下?”

此言一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原本就很安靜的院內愈發安靜了下來,與院外那些嘈雜聲形成了鮮明對比。

畢竟,這個問題問的不明不白,甚至有些荒唐……因為訛魯補本身就是受了完顏斡本的命令來護駕的。

而且再說了,國主本人還在後麵呢,難道要人家訛魯補當著十八歲國主的麵說……國主和遼王,我選遼王?

但是,偏偏如此糊塗,如此荒唐的話卻是完顏希尹問的。

完顏希尹是誰?

是公認的女真第一智者,是女真國家製度的創立者之一,是女真文字的發明者,是之前數年間國家政務實際處置者之一,是國家的頂梁柱之一,而且隨著越來越多的女真名王大將的死亡,他還是將來這個國家能否延續的重要平衡者。

此時此刻,這位相公和大太子領遼王完顏斡本,以及站在他身後的國主本人,這三個人,正是大金國女真族完顏政權還在存續的基本象征。

所以,訛魯補一時慌亂到不敢回答。

非止是訛魯補本人,便是烏林答讚謨也有些慌張……秦會之猶豫了一下,他想表現出一點慌張姿態,來與其他人混淆,卻表現到生硬的不行,而這又似乎真的體現出了他的慌張……沒錯,秦檜在這個問題後,終於也有些本能上的失措慌亂了。

外麵還在鬨騰,一陣風吹來,將院中原本就亂七八糟的影子與光線吹得更加散亂,而此時,風中隱隱約約傳來喊殺聲,似乎是敵軍終於過河了。

希尹仿佛此時才回過神來,然後莫名其妙的給出了一個回複,就好像他之前莫名其妙的問出那句話一樣:

“我知道了……你就留在這裏,安心護駕。”

訛魯補愈發莫名其妙,不過,當他點頭應聲後,目光掃過希尹以及其身後的秦會之、烏林答讚謨,落到更高處一直沉默肅立的國主身上時,卻才忽然有了兩三分猜度——這話,恐怕不是問自己的,或者說,不止是來問自己的。

不過,這麽一來的話,莫非完顏希尹真以為大太子那裏會有什麽危險不成?

一刻鍾後,訛魯補的這個疑問便消失了,因為隨著敵軍渡河,親自出門往外圍防線巡視,並登上房頂觀看局勢的他的親眼看見,那些所謂耶律馬五的部屬渡河之後,馬蹄陣陣、火把成行,居然沒有幾個肆意劫掠的,而是果不其然的直奔遼王、大太子完顏斡本所處的位置而去!

全程沒有任何遲疑,也沒有什麽偵查,卻也沒有任何誤判——三更半夜,亂做一團,倉促渡河,居然一擊而中。

而此時,夾穀吾裏補部離散,自己所部剛剛來到國主身側,蒲查胡盞部落在更遠處的最後方,大太子倉促之間估計也隻能如自己這般聚攏起區區幾百兵馬。

一見至此,雖是初夏,即便是塞外,也是熏風暖夜,而訛魯補隻覺得心底發涼。

又一陣熏風吹過,癱坐在外圍房頂上的訛魯補一麵使人去回報完顏希尹與國主,一麵小心翼翼的在親兵攙扶下下房往歸禦前,同時強迫自己回過神來,努力的、快速的去思考利弊:

現在的情況很明顯,甭管今晚上來的是誰,耶律馬五也好,西麵的契丹部落、本地的奚人盜匪,乃至於是從東麵來的女真人部眾都無所謂了,關鍵是今日潢水南側的流亡朝廷隊伍中必然有內應,甚至是主使……而目標也非常明確,就是大太子、遼王完顏斡本。

為什麽要殺大太子?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大定府(承德附近)時,整個逃亡隊伍就都知道了,趙宋官家殺了四太子後,新的言語是,先殺大太子,再定談和的新條件……這才是金國流亡朝廷裏最要命的議題!

之前要殺大太子和一大堆掌兵實權人物,都還在燕京鬨出那等事來,何況是眼下呢?

隻不過,按照訛魯補和大多數人的想法,這個問題應該會等到隊伍堅持抵達黃龍府後再做探討和動作的,卻不料居然是在黃龍府將到未到,臨潢府將離未離的此處。

當然,這些都是木已成舟的事實了,多想無益,關鍵是自己該如何應對?

或者直接一點好了,自己要不要去救?

是主動提議去救,還是一聲不吭等國主和希尹相公下令?

又或者,乾脆建議國主和相公不要去救呢?

須知道,剛剛國主和希尹相公的態度已經很曖昧了,而這一次,若真是隊伍中的人主導的襲擊,那麽應該也不會在擊殺大太子後再行嚐試攻擊國主或者其他人吧?自己逃得生路,到了黃龍府後,且看議和結果如何?大不了一頭鑽入白山黑水中了此殘生就是!

但是,為什麽國主和希尹相公也會是這個態度呢?他們也參與了嗎?還是跟自己一樣,臨陣有了心思?

總而言之,訛魯補心思百轉,卻也不過是片刻功夫而已,其人下得房來,轉回院中,另一邊國主夫婦與相公希尹、秦會之、尚書烏林答讚謨等人也不過剛剛聽到侍衛傳訊。

然後,額頭微微沁出汗水的國主合剌便忍不住看向了希尹,很顯然,他也想到了之前希尹那個奇怪的問題。

“希尹相公……”合剌一時間急的頭頂微微沁汗。“這是怎麽一回事?耶律馬五將軍是受你命令回來的嗎?”

“與臣無關,臣也不知道是誰。”完顏希尹攤手做答,語氣平靜,神色從容。“隻是魏王那一去,遼王殿下便是議和最大之阻礙,而此地位置又過於尷尬,誰都有可能來犯,誰又都不可能真正出大軍至此……所以,亂事一起,臣便猜到很有可能是有人內外勾結,或者是誰犯了蠢,居然開門揖盜。”

合剌聽得此言,一時語塞,但還是不安。

原來,因為之前逃竄太快,燕京那晚,恩師韓昉之死對合剌而言一直是個未解之謎,反倒是完顏迪古乃的言語與行為被多人證實,所以,那晚的事情便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紮到了他的心裏,這些天這位國主對大太子父子也一直心存提防和不滿,萬事都隻倚重完顏希尹。

然而說一千道一萬,完顏斡本於他畢竟有數年的養育之恩,再怎麽樣合剌也沒想過要坐視對方陷於死地的。

“相公。”

僅僅是片刻之後,合剌便伸手握住了希尹的一隻手。“朕之前沒有吭聲,是腦子笨,不知道相公的意思,但朕委實沒有放任大伯父去死的意思……那是朕的大伯父,還養了朕數年在家中,還是擁立的功臣、執政的親王……朕若是存心推他去死,還有什麽臉麵做一國之君?”

訛魯補心中歎了口氣,但也一時釋然,畢竟國主這般態度,總好過做個冷眼的,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不用他本人在這裏糾結什麽了——國主和相公有令,他聽著便是。

烏林答讚謨也有些感慨。

至於秦會之,依然一聲不吭,隻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完顏希尹,好像又一次認識了這位女真第一智者一般。

“陛下說晚了。”完顏希尹根本沒有看任何人,而且語氣淡漠。“現在賊人已經過河,而禦前唯一能動的一點兵馬便是訛魯補將軍帶來的這三百多人……之前提前去匯合遼王殿下倒也無妨,可此時過去,黑燈瞎火的,不怕路上直接一潰了之嗎?而若是訛魯補將軍的部屬也潰散了,賊人說不定要將國主與遼王殿下一並處置了。”

合剌驚恐異常,本能去看其餘幾人。

目光掃過秦檜、烏林答讚謨與訛魯補,隻有烏林答讚謨上前半步,而合剌剛要下來去拉烏林答的手,卻才醒悟自己還在攥著完顏希尹的手,也不敢鬆開的,隻能稍微稍微欠身。

烏林答讚謨見此情形,心中哀歎,卻是台階下直接出恭敬言:“陛下……事到如今,國破家亡,地崩山摧,事情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以為的,又何必多言呢?”

合剌緩緩頷首,終於鬆開攥住希尹的雙手,往後而去,推開半掩之門,恰好看到立在門後的自家皇後,便又牽住對方的手,一起轉了進去。

但不過片刻功夫,隨著遠處喊殺聲漸漸聚攏和持續穩定下來,這位國主複又闖了出來,直接來到院中左右相顧:“已經交戰了嗎?確定是衝著遼王去的嗎?”

完顏希尹立在風中,一聲不吭,其餘人等見狀隻是如秦會之一般低頭不語。

過了一陣子,才有訛魯補接到內侍傳召,匆匆從外圍再跑回來,稍作回報:“好讓陛下知道,確係是遼王那裏被圍了,已經開始交戰了!但請陛下放心,遼王殿下那裏守的很穩……”

完顏合剌欲言又止,看了看立身不動的完顏希尹後,到底是點點頭,然後再度回轉。

而又等了大約一刻鍾功夫,合剌再度匆匆走了出來,就在台階上相對:“為何喊殺聲越來越大?”

希尹依然不動,還是訛魯補匆匆跑了出去,過了一會才回來匯報:“陛下,契丹賊人渡河後多有零散劫掠和迷路的,現在打了起來,漸漸兵力匯集,所以喊殺聲才越來越大。”

合剌冷笑一聲,氣急敗壞:“確定匯集過去的全是渡河離散的賊人?而且確定是契丹人?!”

訛魯補啞口無言,隻能去看希尹……其實,合剌真說對了一半,訛魯補畢竟是用兵宿將,之前在外麵就大約看的出來,聚攏過去的,恐怕真不是那些來襲部隊的零散之眾,更像是早有準備的營地內部人員去做引導、攻堅與指揮。

隻是局勢太亂了,到處都是逃散的家眷和潰兵,而且事關重大,所以哪怕他心裏已經有了懷疑,也不好說是哪家派出的去而已。

至於國主這裏,完顏希尹相公的態度那般明確,訛魯補也熬過了最開始那個最艱難的選擇題,此時隻是純粹應付罷了。

轉回眼前,合剌氣急敗壞之後也不見人應答,無奈搖頭,隻能又一次回到了房舍內。

院中依然熏風不停。

訛魯補見狀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重新轉出,繼續在外圍觀戰……他注意到,蒲查胡盞一度有了異動,但派出的兵馬走到一半燈火就徹底散開,然後終於沒有再度調度。

這是理所應當的,因為蒲查胡盞的侄子娶了大太子的長女。

他還注意到,圍攻大太子的那些賊軍,在得到營地內零散部眾的支援後,迅速變的有章法起來,他們散開了大太子營地西北一角,卻又開始著力從東南麵順風放火,嚐試用火攻來了結一切。

眼看著火勢將起,訛魯補心知肚明,國主馬上還會出來,而自己恐怕要做出最後的抉擇了。

坦誠說,一直到眼下,訛魯補都還是想救一救大太子的,當然,前提是不給自己招禍。故此,稍作猶豫之後,這位女真宿將兼戰場逃將忽然扭頭看向了自己的親衛首領:

“你去一趟,兩三個人便可。”

“兩三個人能作甚?”親衛首領莫名其妙。

“契丹人肯定有,關鍵是想看看那些人裏到底有沒有女真人?”訛魯補在認真解釋。“不管結果如何,都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也隻是好奇,求個心裏安穩……速去速回。”

親衛首領點點頭,即刻帶著幾名心思活泛的甲士匆匆而去,消失在夜幕中。

而讓訛魯補驚疑的是,他這邊剛剛等到國主的又一次傳喚,也就是慢悠悠的下了房頂,那邊自己的親衛首領就回來了……然後隔著老遠,便當著來傳喚小內侍的麵微微一點頭。

訛魯補就算是再遲鈍也曉得,這裏麵必然有女真人,而且很可能是自家親衛的熟人,不然不會回來的那麽快。

猜到歸猜到,可真的確定以後,這位女真宿將還是不免頭皮發麻。

“回稟陛下。”

轉回院中,頭皮上的麻意尚未退卻,訛魯補隻能強打精神回複。“正如陛下猜的那般,契丹賊人用了火攻,夏日天暖,又有熏風不斷……而且還主動開了個對河的口子,算是圍三闕一……遼王殿下怕是真危險了。”

就站門檻上的合剌如遭雷擊,身形直接晃了一晃,才扶住門框站穩,然後立即帶著某種期盼去看完顏希尹的背影。

但希尹依然不動。

他又去看訛魯補,訛魯補在隻是低頭。

再去找秦檜,院中光影交錯,居然一時找不到秦檜在何處。

最後去尋烏林答讚謨,烏林答讚謨總算是迎上了這位國主的目光,卻是微微搖頭。

合剌見狀,既是無奈,又是恐懼,還是心酸,當即淚水漣漣而下,然後隻能掩麵歸入舍中。

院中眾人,從麵無表情的希尹開始,幾乎所有人都暗中鬆了一口氣。

可很快,一個尖細的女聲就忽然從房中響起:

“陛下這是怎麽回事?在燕京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到眼下也隻能在臣妾麵前流淚?堂堂一國之君,便是逃亡路上,又何至於這般窩囊?”

眾人省的是裴滿小皇後,也知道這小皇後不過十五歲,若是國主嘛,依著他的聰慧和經驗,心裏還能明白一些什麽,小皇後不過就是在說些幼稚話罷了。

但不知為何,明知道是小皇後的幼稚話,院中眾人還是忍不住微微動容,繼而側耳傾聽。

而很快,國主略帶哽咽的聲音便也傳來:

“你不懂……這不是什麽國主臉麵的事情,朕曉得希尹相公是好意,也曉得如今局勢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大伯父一死對所有人都好……朕隻是想起大伯父養育之恩……還有韓師傅的教誨之恩……還有四伯父的擁立之恩……韓師傅來不及救,四伯父也來及救……如今最後一個至親伯父居然還不能救!我不是羞為人君,而是羞為人侄!”

滿院皆一時惻然。

“既然羞恥,為何不去救?!”小皇後尖細的聲音再度響起。“國家都這樣了,還有什麽好顧忌的?!”

“希尹相公不會讓我分兵的……”

“你是太祖的嫡孫,弓馬嫻熟,希尹相公不許下麵將領去救,難道還能攔得住你禦駕親征嗎?你不是今晚一開始就披了甲嗎?難道隻是做樣子?!”

院中所有人幾乎一起看向了半掩著的房門,並引發了轟然之態,便是希尹也微微一怔。

但很快,完顏希尹便重新恢複了之前的模樣——平靜、自然,狀若無事。

幾乎是同一時刻,裴滿小皇後的聲音便再度響起:

“上次在燕京,我一時受驚躲到你身後,便也覺得羞恥……你若真心念著遼王的養育之恩,便打馬領著剩下的這個合紮猛安去救!屆時莫說救出遼王,便是營中士卒也要受你鼓舞匯集起來·的!”

希尹早就恢複如常,秦檜麵色蒼白,訛魯補滿頭大汗,倒是烏林答讚謨忍不住上前半步,似乎準備勸說些什麽。

而幾乎是片刻不停,裴滿小皇後複又在房舍內催促:

“我剛剛聽得清楚,遼王都快被燒死了,他眼睛又有疾,這般又是火又是夜的,便是想逃都艱難……你若是敢去,我隨你一起去……能救便救,不能救就回來,便是亂兵利害,咱們夫婦馬術這般好,也能騎馬逃離……大不了順著潢水往下遊走就是……”

話音未落,披甲扶刀的合剌忽然推開房門,又一次出現在院中,其人深呼吸了一口氣,強行止住眼淚,然後掃視周遭,咬牙出言:

“朕要親自去救大伯父!此非是君救臣,乃是子侄救伯父!希尹相公,朕要帶三百合紮猛安去!”

“這幾百合紮猛安和遼王殿下那裏的幾百合紮猛安是國家最後的一點根基了。”完顏希尹表情近乎冷漠。“放在白日,配好甲胄戰馬,能以一當十,可在這種混亂不堪的夜中,卻會輕易丟了性命,失了軍紀和蹤跡……陛下要和遼王一起將最後的合紮猛安一起葬送掉嗎?”

“朕是太祖嫡孫。”

合剌沉默了一下,鼓起勇氣相對。“這兩個合紮猛安本是完顏氏嫡傳的私產……相公沒必要過問。”

希尹點點頭,錯開半個身位,然後依然在熏風中負手而立。

那意思很簡單——國主想要送死,那去就是,他不攔著,但絕不會參與和讚同。

周圍上下文武,見此形狀,各自不安……既有人不忿於完顏希尹的冷漠與強勢,也有人對國主的衝動感到憤怒和不解。

現在這個情況是,國家實際上已經崩潰,但一個女真完顏氏的大金國能夠維持政權體統,全靠國主合剌、相公希尹、大太子斡本三人形成某種象征的聯合體。

而今晚的事變,本質上是所有人都希望大太子去死,不要耽誤苟延殘喘的議和。

可是到了眼下,國主居然拚了命也要去救議和的最大阻礙大太子,而希尹明明立身的根本在於身為人臣、是宰執,卻居然要與國主分道揚鑣!

由此可見,大金國是真的要完了!

完顏合剌似乎也不能太理解為什麽完顏希尹會表現的那麽冷漠,他印象中的希尹並非如此……但事已至此,而他到底是一位國主,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心中自有一番鬱氣,如何能就此止步?

於是乎,其人向希尹微微拱手:“請相公與訛魯補將軍在此護住皇後,朕去去就來。”

言罷,完顏希尹隻是一點頭,合剌便再不能忍,直接扶刀而下,幾名合紮猛安中的謀克麵麵相覷,終於有三人追了出去,但剩餘幾人卻與訛魯補一般,一度動了腳步,卻終究沒有尾隨。

而希尹隻是盯著對方背影,沒有任何多餘表情。

至於裴滿小皇後,隻帶了個頭盔便要追出,卻隨著烏林答讚謨一揮手,直接被內侍給推了進取。

就在完顏合剌想起自己的阿骨打嫡孫,然後披甲出陣的那一刻,他的大伯父,完顏斡本已經徹底絕望了。

“迪古乃,你走吧!”

大太子完顏斡本披頭散發,一手拄著發燙的刀,一手捂著那隻不停流水的眼睛,然後用另一隻眼盯住了自己的兒子。“他們隻是要殺我一人好議和,你身形還小,不會被刻意追殺的……從西北麵突圍,帶著你兩個弟弟去找蒲查胡盞……他是你姐夫的叔叔,剛剛雖然沒救成我,卻還是可信的……我這個樣子,反而走不了了。”

迪古乃痛哭流涕,抱著自己父親捂眼的那隻胳膊,好久才緩過勁來:“兒子可以走……但請父親告訴兒子……今日到底是誰?兒子將來便是要隱忍十年八載,也要為父親報仇。”

“我也不知道。”

完顏斡本聞言連連搖頭。“我也不知道……誰都有可能,想我死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想議和!”

“總有個猜度吧?”迪古乃愈發哀慟。“總得讓我這個做兒子的有個念想吧?!”

“或許是紇石烈部作為,或許還有撻懶和銀術可,或許是國主身側那幾位文臣……希尹、秦檜、烏林答讚謨……甚至可能是合剌(國主)……反正不可能是馬五。”斡本苦笑道。“但為父一死,你暫時不可能動得了希尹和紇石烈他們,十年之內不要尋人打探此事,反而要在咬死了是馬五所為……懂嗎?”

“懂!”

迪古乃摸了一把眼淚,終於撒開了手。

斡本送了一口氣。

而迪古乃剛要回頭戴上頭盔突圍,卻又回身抓住了父親的胳膊,然後奮力上前,隔著頭發咬住了自家親父的耳朵,卻因為哭泣許久,難以用力,隻咬出了血水而已。

斡本會意,直接從腰中拔出匕首,就在兒子嘴中將自己那隻耳朵割下,而迪古乃叼著親父耳朵,也不趁勢立下什麽血誓,反而就地連番叩首,然後便戴上頭盔,轉身隨幾名親衛一起朝著對方專門留下的西北麵空當突圍而去。

彼處,他兩個年幼的弟弟已經在等候了。

火光之畔,滿身滿臉血汙黑灰的斡本看著自己兒子叼著自己耳朵離去,微微鬆了口氣,便帶上發燙的頭盔,轉身衝向尚未被大火吞沒但有重兵包圍的正東麵,隨即大聲呼喊耶律馬五之名,要對方前來對峙。

而迎接完顏斡本的是一陣歡呼聲與一陣箭雨……很顯然,對麵居然有人認得他的聲音。

但根本顧忌不了這些了,大約估計自己兒子已經逃出生天後,完顏斡本卻又轉過身去,衝入自己營地的核心區域,狀若瘋魔,連續揮刀砍殺了自己的兩個較小的女兒與幾名側妃……而等到他衝入自己正室徒單王妃的房間,發現自己妻子與迪古乃親母大妃早已經一並自裁後,才終於清醒。

然後,他便直接拖拽被褥、絲絹,不等火來,自己先在房中添了一把火,這才摸著自己的肋骨,往自己心口上奮力一刀,並強忍劇痛,仰頭躺在了兩名妃嬪身側。

大火片刻功夫便徹底襲來,金國最後一個執政親王,到底是保留了一隻耳朵沒有化為飛灰。

另一邊,完顏合剌衝出自己所居的核心營地,初時滿腔豪氣兼鬱氣,隻想救出伯父再回頭去見完顏希尹等人。

然而,偌大的營地,到處都是亂兵,到處都是劫掠和殺戮,他帶著皇帝旗幟,領著幾百合紮猛安,卻無人聽到他言語,無人看得清他旗幟。

非隻如此,混亂與黑夜嚴重刺激和影響到了他的部眾。

每時每刻都有人失去蹤影……未必是主觀逃散,更多的是稀裏糊塗便掉隊,或者一個岔道便難回轉,又或者是驟然與小股亂兵相遇,倉促交手後便不知道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