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 1:未料人間見白頭——蕭棠(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5933 字 22天前

踏上萬錦灘,赴黃河水之時,他滿懷悲憤,唯有一念依然火紅熾熱,死死攥在心頭不肯丟棄。

不悔,不甘,不願。

眼前再也看不見殘陽照耀著的河水,那壯麗的萬點金霞逐漸被浮起的黑暗遮掩。廝殺、呐喊、慘呼,也漸漸聽不見了,染滿血汙的盔甲帶著身體下沉,口鼻中嗆入含著粗糲砂粒的河水,胸腔逐漸悶痛,但發絲和肢體卻奇異般地輕盈起來,連帶著重傷的左臂也像恢複了行動。

他想起幼時母親曾經說過,人死後,都是要喝孟婆湯的,洗去今世的記憶,再去人間走一遭。

生而為人又如何?看儘朝政汙濁,官吏傾軋,憤然上書彈劾李綱不懂兵事,而後竟要更名流離他鄉。目睹天地一朝傾覆,金甌破碎,他疏儘家財,招募義軍,浴血堅守孤城,卻仍無法擋住踐踏關陝河山的金人鐵蹄。哪怕揮刃搏殺至最後一刻,也無法憑孤勇之力保住全心信任著他的父老百姓。

原來,這一世,他看儘了這麽多的苦難,用儘了這麽多的氣力,卻就要迎來結束了。

他停止了掙紮,讓無邊無際的黃河吞沒他。黑暗的河水之上,再之上,是陝州千萬年來未曾改變的烈風和驕陽。

魂魄將要散儘之時,像有人大力地拖拽著他的身體。離了冰冷沉重的河水,肺腑裏吸入甘美的山野之氣,他痛苦地咳嗽起來,連帶著渾身的傷處一起疼痛。他像是被放入油鍋烹炸上幾遭,縱使他有鐵打的剛毅心性,也再難忍受,隻是怕被女真人俘虜,不肯墮了心誌開口呻吟。顛簸間,他睜開眼簾,勉強看見像是兩個宋人打扮的後生。他們砍了幾條樹枝,纏縛了篷布,將他放在上麵,一步步拖回遠方的營寨中去。

1、

建炎九年秋,皇宋北伐,天子親征,天下震動。

陝州城地處要塞,靖康年間吃儘了兵禍苦頭,建炎新宋已立十載,全城無不切盼一朝踏平燕京,舒張誌氣。自從趙官家禦駕親征,北伐檄文遍誦各地之時,陝州全城百姓都沸然起來。李節度身著銀盔銀甲,率領浩蕩大軍出城。滿城父老送至三十裏外,直到看不見那麵獵獵飄揚的中流砥柱大旗方才回轉。

本次戰事重大,李彥仙隻留下邵雲在平陸鎮守,弟弟李夔在後方接應,其餘部屬皆隨軍出征。陝州城內也是一片肅殺之氣,雖說白日裏依然是一派煙火平安景象,但日頭還暮時,城門便早早落鎖。婦女孩子閉門不出,青壯組成了巡邏隊,夜夜沿街舉火執杖,見到陌生臉麵便要仔細盤問,提防金人細作。

邵舟是李彥仙心腹部將邵雲的幼弟,今年才十七歲,李彥仙巡視平陸之時,看他年紀雖小,卻機靈懂事,很是喜歡,就帶在身邊做勤務安置一職。這次大軍出征,邵舟不慎染了傷寒,好了之後卻已經失了時期,沒法跟隨。好在邵舟是個樂天性子,別人整日唉聲歎氣,後悔沒趕上這潑天的戰事,他卻在後衙忙活,渾不見抱怨。

這日到了晚間,蒼藍的天宇掛上一勾金黃的半月。邵舟吃了晚飯便草草抹了嘴,急步回了後廚,端了一碗黑皸的滾燙藥湯出來,躡手躡腳想要溜到東廂裏去。他剛走了幾步,肩上便被人摑了重重一掌。邵舟吃了這一驚,差點灑了藥湯,再看原來是和他熟識的玩伴梁大剛,現在府衙做著衛戍一職。這人比他高大許多,站在麵前能擋掉一半月光,剛才他隻顧小步快走,倒沒料到什麽時候被這廝抓了個正著。

“俺隻問你,你每日偷摸熬這些湯藥給誰?是不是那天你和王七拖回來的那個細作?你平時在節度麵前得臉麵,更要仔細些個,沒得被細作混進來壞了大事!”

邵舟聽到他說自己救回來的好漢是細作,立時皺起眉來。但他性格溫吞,不善大聲大氣爭吵,隻是牢牢護著那罐藥湯,免得再被推搡一下,潑灑了倒耽誤了屋裏那人。

“你直恁誣陷好人,那好漢身上剜出來十幾個箭頭都是女真人的燕尾鏃,這須做不得假!況且他左臂那記刀傷甚重,怕是好了也再提不了刀舞不了劍,叫我說,殺女真人的都是好漢子,我反正是沒法子把他扔在萬錦灘上不管!”

衝著好友抱怨了一通,邵舟繼續往東廂走去,梁大剛麵皮發燒,隻好也大步跟上,先是看了一下周圍,又壓低了聲音,“可你不覺得,這人長得和節度也忒像了嗎!不對,是簡直一模一樣!隻是黑些,瘦些,臉上又有了傷!”

邵舟隻低著頭裝沒聽見,伸手一推東廂房門,像隻貓兒似地溜了進去。梁大剛在外麵唉了一聲,重重地跺了下腳,終究放心不下,也跟著進去看個究竟。

清冷的月光從窗欞中斜斜探進來,正巧照亮那個人在炕上的單薄身影,恰像是躺在一汪青玉色的水窪裏。見兩人一前一後進來,他也隻是略微瞥了一眼,便再無言語。

屋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藥草氣息,還有淡淡的血腥味,懸著的幾根繩索上都掛滿了敷裹傷口的細棉布。梁大剛知道剛才交談的言語都被這人聽到,頓時就有些訕訕起來,搓著手指頭想說點什麽,又見那人冷冷地移開了視線,竟是不願發一語的模樣。邵舟倒像是習慣了這人的脾氣,脫了靴子跪在炕邊,要把他扶起來喝下湯藥。

“某此生隻知殺金人,報家國血仇,不知細作為何營生。”那人脾氣矜傲,揮手推開了邵舟遞過來的藥碗,嗓音嘶啞,像是夜梟鳴月一般。

梁大剛更是尷尬,咳嗽了幾聲:“非是要誤會好漢,隻是最近國戰在即,所以城內查訪嚴密。”

那人悚然一驚,“甚麽國戰?陝州失陷後,完顏婁室又要南下了嗎?”

邵舟聽到依舊不言,見那人不願意喝藥,便放在一旁的幾案上。倒是梁大剛聽這不明不白的言語著急起來,“你這漢子好不曉事,陝州如何會失陷,李節度帶著俺們兄弟苦守了八年,中流砥柱的軍旗也是趙官家賜的,完顏婁室早在堯山一戰裏就被俺們皇宋將士陣斬,死了的鬼還能活過來帶兵不成!”

他兀自絮叨,邵舟卻向他使了個眼色,抱過一床棉被,給那人仔細蓋好後便拉著同伴出了房門。

“你恁奇怪,這人也不曉事!”梁大剛憤憤。

“溺水久了,腦子估計有點問題。”邵舟袖著手走在月光下,原本還有些稚氣的麵龐繃出嚴肅的線條,“許是記混了之前戰事也未可知,總之,咱們救他沒錯就行。”

秋夜清涼,月過中天,兩人走過的草地上掛了一層慘白的夜霜,城內傳來幾聲遼遠的更梆之聲。邵舟把梁大剛送出府衙,略一拱手便不複剛才的從容姿態,顧不得袍襟靴底已被霜凍沾濕,急忙一路小跑回去,像是一隻機警的狐狸穿梭在夜色裏。

他回到東廂房,先看了一眼幾案上的藥碗,頓時鬆了口氣,原來那人還是肯按時服藥的。

“你怕我尋死?”

“怕的。”邵舟尋了一塊熬煮過的乾淨棉布,在銅盆裏沾濕了水,擰乾了準備給那人擦身——重傷之人久臥容易生出褥瘡,需得人照顧換洗翻身。“之前跟著大哥,他打仗,我救人,有些抬下來的好漢子受不住自己同袍都走了,轉臉在看不見的地方就抹了脖子。”

他聽到那人冷笑了一聲:“今年是何年份?”

“建炎九年秋,官家還都東京已有七年。”

“朝廷不是苟和臨安嗎?如何又能興複舊都?你莫作些謊話哄我。”

“知道將軍不信這些,口說無憑,明日小子隻將這幾年的邸報拿來給將軍看。”

屋裏的人們沉默了下來,邵舟服侍完了又將棉被蓋了回去,見那人不再說話,就重新出了房門。他長籲出一口氣,從袖袋裏拿出一方銅印,細細檢視。

那銅印小小一方,觸手溫潤,紐鼻上的係帶已經微有磨損,顯然是那人貼身私物。一麵陰刻,著“長樂安康”四字,一麵陽刻,著“少嚴”兩字,銀鉤鐵劃,徘徊俯仰之間自有一股逼人的英風銳氣。

2、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府衙外有孩童蹦跳玩耍,稚嫩的歌聲透過院牆傳過來,倒讓萬象蕭疏的冬日也多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那人能起床後,還是一樣不言不語,也不愛出門,隻在後院的甘棠樹下的一張竹躺椅上長日歇著。初冬的陽光隻有微弱的暖意,透過枯瘦的枝椏在他清瘦的臉上落下斑駁光影。他看完了邵舟搬過來這幾年的邸報,更是沉默,不問話,也不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愈發清亮,偶爾看人一眼,冷得像是槍尖上落下的一抹雪花。

軍醫來過,跟邵舟歎氣,“他的左臂筋脈廢了,以後開不得弓,也用不了槍刀,陰雨天更是難熬,隻能這樣了。”

邵舟趕緊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讓軍醫回去,還沒回身,就聽到後麵那人開口:“你姓邵,認識邵雲嗎?”

邵舟心裏打了個突,“正是家兄。”

“他在何處?出征了?”

“並未,李節度安排他鎮守平陸了。這幾日官家禦駕已經到了平陸,家兄陪侍宴席,受到恩賞表彰。最近沒有書信往來,戰事吃緊,興許是護送官家北上去了。”

沉默。

邵舟偷眼看去,見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臉,攥緊的拳頭抵在牙關之間,肩頭久久抽動一下,像在極力克製著洶湧欲泄的心潮。

他當然記得邵雲,同甘苦、共患難的戰友,視他如將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後卻不能救邵雲逃出生天。

平陸失陷,從敗逃回來的殘兵泣不成聲的話裏,他拚湊出一幅慘絕人寰的圖景。

邵雲義烈憤激,堅持不降,完顏婁室令人用鐵釘打穿邵雲的骨頭,把他的身體釘銬在木架上,抬到城內東門處示眾。邵雲衣衫襤褸,露出背部的黑色紋身,引來一名惡少走上前來撫摸,和旁邊的同伴笑謔說:“好紋身,可為吾刀鞘。”

邵雲大怒,帶著木架子奮力撲打對方,又被拉回原地。邵雲在寒風中被釘銬了四天,水米不進。第五天,婁室下令把他淩遲。行刑中,邵雲滿嘴含血,噴了金軍一臉,剜眼、摘肝,邵雲依舊罵聲不斷,直至氣絕身亡。

他聽聞慘訊之後的當晚,失態至近乎瘋狂。他策馬入城,焚儘了城內所有的道觀和寺廟,一劍劍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趕來的士兵們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身邊——他放眼望去,各個兒郎都是年輕到令人心疼的麵龐,是他不惜金銖,不惜情義留住的李家軍。聽聞同袍身遭慘禍,有人淚痕滿麵,有人切齒痛恨,卻無一人言降,言逃,言敗。

“天地不仁,神佛無眼!”連他的那匹神駿坐騎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憤,不住地噴鼻頓蹄,他勒住韁繩,平舉劍鋒,畢剝燃燒的火光如血,映襯他滿臉厲色,“休得妄想與野獸談仁義!這血債要靠自己來討,這陝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馬離去,身後是兒郎們下拜的呼聲,震撼天地,“願為將軍效死!”

他清楚,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城牆,都浸滿了戰友的鮮血。高天孤月,他獨自來到烽火台,跪倒在地,撫摸著巨大的青石,朝著平陸的方向失聲痛哭。

那晚的李彥仙沒有點燃烽火。他明白,不會有援軍。

這襟帶兩京,崤函重關之地早就被退守臨安的朝廷放棄了。趙宋官家隻顧在繁華江南之地苟安,歌舞遮蔽眼目,綢緞纏裹身軀,居上位者怎會記得在煙塵烽火裏痛苦掙紮的百姓萬民。

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離不開。

縱使這亂世血腥渾濁,他隻想用一己忠直之軀試補天裂。

許久之後,邵舟看著那人終於放下了搭在臉上的袍袖,疲憊地笑了一笑。

“如此,甚好。”

他平素清冷,笑起來卻如春華暖陽。如果邵舟沒有注意到剛才他抵住牙關的拳頭上有深深的一行血印,就幾乎想把那個笑容讓丹青之手留住,好讓世人也永遠記住,而不是隻鎖在這個院落裏,孤寂得連風聲都聽得清晰。

那人像是收儘了身邊的戾氣,問向邵舟的語氣第一次溫和可親,“你表字是什麽?”

“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對。

“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挺好。”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又偏頭看過來,“你去找個道觀,就說有個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們收不收吧。”

邵舟大驚,訥訥:“怎麽好讓將軍去那裏……”

“那又如何?”他仰起臉時,正值朔風剪雲,一片枯葉掙脫了樹枝的束縛,悠悠地向他飄下,他不躲不避,讓那片枯葉輕吻上臉頰的一痕傷疤,“等到李節度北伐回來,這個城裏不就有兩個他了嗎?你準備怎麽交代?”

邵舟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回複。見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渾身發抖,笑得眼角淚光閃爍,像所有歸於天宇的英魂都附於他身,要借著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憤懣冤屈一吐殆儘。

“皇宋北伐,兩河興複,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來管我了。”

3、

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後,邵舟少有見他露麵。平日裏放心不下,攜了糧米濁酒去道觀裏看望,那人也隻是讓他放下東西,連個謝字也沒有。有時候他把前線勝利的消息寫成書信隔著門縫投進去,也等不到一絲回音。

臘月三十,皇宋連克太原、元城兩處堅固城池,陝州軍民聞之無不歡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燈舞獅,整整熱鬨到元月十五才罷休。城內羊角山上那座呂祖觀卻依然重門深閉,青苔滿階,像是隔絕於這塵世之外一樣。

冬去春來,黃河水漸漸解凍,邵舟這日牽了府衙裏的馬匹去萬錦灘刷洗。這處正是陝州盛景,北麵是蒼茫百裏,綿延起伏的中條山,西麵是自天際而來的滔滔黃河,南望是鱗次櫛比、屋舍儼然的陝州城。一到日暮之時,波光粼粼、沙鷗鳴啼、錦鯉躍尾,古來文人騷客到此,胸中均有無限江山豪情抒發,因此得名萬錦灘。

邵舟係了攀膊,洗刷完馬匹,讓馬兒順著河灘碎石路自行回城,這才抬眼遠望。點點金光綴在波濤之間甚是可愛,水流平緩之處有幾艘筏子自在往來,漁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閒適好景。耳邊卻有洞簫之聲伴著晚風斷續傳來,其聲嗚咽,初時隻覺得吹奏之人頗通音律,情誌委婉纏綿,再聽下去,漸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聽者雖站立在一片金紅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頭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