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恒久明世之樹(6.2k)(1 / 2)

燭龍以左 行禮 4223 字 2023-04-08

盤踞在湖島周圍那陰冷的風散去了,連陣漣漪都沒泛起,消失的悄無聲息。

楚杏兒在送客。

被她喚到這的妖王又被她三兩下地踹走,邊踹邊念佛號,說出家人送客,說送就送。

沒多久,這片湖心孤島安靜了,沒了妖魔們斑駁雜亂的氣息,沒了濺起翻湧的湖水。久違的寧靜,連那群無法無天的鵝群都埋頭喝水,往日裏高亢的鳴叫聲一絲沒有,鵝毛拂過碧水,偶有漣漪散開,這才讓人知道這裏有它們的存在。

踹走最後一頭大妖後,楚杏兒往島嶼深處走去。

一排排的樹木林立,陽光灑下來,能打到楚杏兒臉上的隻剩下微弱的幾縷,光束中浮泛著塵埃,再被楚杏兒走過的動作卷起一陣光旋。這是深冬,平日裏無法注意到的角落裏都填滿枯黃的葉子,走在路上便是脆響連連。有時楚杏兒回想,這落下了這麽多葉子,那頭頂的葉子又是哪來的呢?

萬物皆有窮儘時,現在的林木看似無懼深冬,其實隻是過去的循環變化了一種樣子。

等到樹真的老去,她應該就能看見傾瀉如柱的旭光了。

女孩撓撓頭發,說不定那個時候,她的頭發也該白了,就像這些樹一樣。老了,就都老了。

林間小路的儘頭,鋪滿枯葉的小路末尾是一片巨大的空地,一片巨大到令人難以想象的空地。島嶼上生長的所有樹木都在此止步,於是在島嶼正中心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在這個“圓”中,隻有柔順到腳踝的綠草,再往遠處看去,便是能填滿整個畫麵的龐大樹乾。

樹根匍匐在地,在這片草地上宛若沉睡的黑色巨龍。

人麵對這棵樹,就像螞蟻麵對那世人能見到的古木一樣,僅僅是地脈深處隆起的樹根便能阻礙視線,讓靠近它的人看不見天空。

島嶼所能承載的陽光,取決於它願意為這片大地傾灑多少。

樹乾嶙峋如鱗片,剛硬如生鐵,衝天而起,樹冠於萬米高空伸展枝葉,在雲海上掛滿它的痕跡。那個高度,當雲層低伏群聚時會籠罩它的葉子,為其帶來雲海深處的雷霆,雷聲奔湧,枝葉卻越發青翠。楚杏兒知道現在的樹,它的每一次生長都會伴隨雷光,在雷光中抽枝發芽。

已經很久,這棵古木沒有動靜了。

若無雷鳴,樹便是恒久的寂靜佇立。

所以當這棵古樹微顫時,她回頭了,看見了那個熟悉的人影。

現在也是。

楚杏兒停下腳步,前方,一道玄衣身影靜靜地佇立在古樹旁,伸手撫摸樹乾粗糙的表麵。

她一個滑跪,順著柔軟的草地趴到人影腿邊,並攏的膝蓋在草地上劃出一道痕跡,“你個沒良心的山神,可算回來了,你知道小女子為了支撐你這偌大家業,費了多少心力麽?你不知道,你隻關心你自己!嗚嗚嗚……”

楚杏兒低頭抹眼淚,聲淚俱下。

“你看那三個凶神惡煞的妖皇,都來逼宮了,說非要這塊地不可!我說這塊地皮有什麽好的嘛,沒什麽好的,可他們就是不信,就是說這塊地好,是太行的黃金地段,不搞到手不行!他們還說什麽,要麽交出這塊地,要麽就我一起留下,山神大人,你看看!這是妖說的話麽?怎麽說出這麽冰冷的話來啊!”

楚杏兒抹著眼淚,還順便拿著臉旁的衣服擦鼻涕,一擦便是一驚,這衣服的手感著實妙哉,真是阿彌陀佛。

誰知道還沒偷偷擦幾下,鼻涕都還沒來的及擦乾淨,有人拎著她的後勃頸把她提起來了。

看著那對金色豎童,楚杏兒訕訕一笑,放下了手裏的衣擺。

可靠近了,楚杏兒突然一愣,又靠近嗅了嗅,那張大臉盤子幾乎貼著李熄安的臉。

“你咋回事?”她一驚。

“這身上都是些什麽鬼氣味,哦不是,真是鬼的氣味,你丫撞鬼了?”她在空中擺手,一副莫挨老娘的模樣。

“蒼茫海要來了……”李熄安拎著楚杏兒,將她放到了她本體的樹梢上。

“我知道蒼茫海來了,不然我叫那些妖王來乾嘛,你這地方雖然好,在炎國腹地,但蒼茫海這等災難能席卷如今整個九州,沒有地方能幸免於難。”楚杏兒就這樣懸空和李熄安說話,直到她被放到了銀杏樹梢上。

李熄安靠著銀杏樹坐下來,頭也輕輕靠在銀杏樹乾上。

楚杏兒能聽到一聲歎息。

“那三頭妖皇對於你來說可能不算什麽,但對於當今的太行山而言可是莫大的助力。”楚杏兒說,“他們有用,而且用處很大,你便這樣殺了一個,趕了兩個,難不成你要留下來守山。”

下方的人影一愣,旋即搖搖頭。

“我猜也是,鬼來找你了,你不可能在太行山安生。”女孩坐在樹枝上晃腿,拿著自己的葉子擦之前沒有擦乾淨的鼻涕,發現自己的葉子還不如那衣服好用,“所以你真的不留著他們一用麽?青焰離開,你也不在,你總不能指望我吧?”

楚杏兒瘋狂搖頭,“別指望我!千萬別指望我,小女子何德何能被最初的承冕之王托付老家啊!”

“那白鹿,你認識麽?”下方突然傳來很輕的聲音。

楚杏兒剛剛吐到嘴裏的爛話止住了,她前傾身體看向下方,看見世人敬畏的太行之君愣愣無神地坐在樹下,閉著那對充滿威嚴的雙目,楚杏兒隻是看了一眼,便感到一股疲倦感撲麵而來。

他大抵是累了。

“其實我來幫你看著這地方也不是不可以,我跟你說,我其實可厲害了,佛欸,雖然我不覺得我是佛,但大夥都這麽說,那我就是唄!”

“你就放一萬個心,怎樣?”楚杏兒小聲說道。

“那白鹿的父親,曾經與我共同抵禦了人類的那次入侵,那個時候的我們隻能背水一戰,很多有天賦的生靈都在那一戰死了。”李熄安沒有回答,他隻是在繼續用一副平澹的口吻去描述過去的血和火。

“你是不是有時候覺得太行山青黃不接?”

“當初的那一批,最初的,在天地複蘇前便崛起的那一批生靈大都死了。你現在看見的太行生靈,除卻我與青焰以外,其實都是隨著天地完全複蘇崛起的生靈。”

“但是啊……”說到這裏,李熄安閉著的眼眸微微睜開了,蕩漾開一抹暗沉的金光。他垂著眼簾,言語間又流露出狠厲,“就算如此,太行也不需要他們。”

“背棄故土者,也終將被遺棄。”

“可如果他們回來呢?從古老山脈中成長起來的妖皇,比尋常妖皇可要強大,他們若是在你離去後歸來,你也無法阻止,這是事實,不是麽?就算你歸來後清算,但那也是遲來之事,而遲來的,於我看來毫無意義。沒有青焰,沒有南燭,這片古老尊崇的山脈還剩下什麽?我麽?”楚杏兒笑了笑。

說到一半,楚杏兒愣住了,她扇了自己個大嘴巴子,“阿彌陀佛,真是見鬼!怎麽到這裏,勸殺的是我,勸留的也是我,赤蛟,你不會在偷摸摸陰我功德吧?”

“你有這玩意麽?”

“也是。”楚杏兒麵色莊嚴地點頭,“佛祖在上,論跡不論心,想來佛祖會原諒我,不會扣功德讓我下地獄。”

“所以呢,話說回來,赤蛟,你要怎麽保證他們不會養好傷了回來?我雖然說過會幫你,但僅限於幫你看著這片淨土,太行如何,從情理上於我無關。”她搖晃著小腿,看著下方的赤蛟,靜待下文。“你也不會讓我幫你管這太行山,那是你的事,青焰可以,但我不行,我可不想發育不良地出世……誒幼!”

誰知一個石子突然飛上來,砸中楚杏兒腦門。

她吃痛大喊,四處張望,心道是哪個狗賊,竟敢在你杏……南燭老爺麵前作妖!

可最後,視線落在了下方的人影身上。

他隨意擺弄著幾個石塊。

“先讓我睡會。”他說,“至於他們為什麽回不來,等我醒了告訴你。”

“真的?說話算數?”楚杏兒探頭。

“算數。”

李熄安說完,溢出的那抹金光被眼簾蓋住了,他雙手籠在袖袍裏,靠著銀杏。

楚杏兒抬起頭,她察覺到伴隨赤蛟的話音落下,從遙遠的湖畔吹來山風,上方覆攏穹宇的古樹穹頂在不知不覺間變化了枝葉方向,遮住了落下的日光,樹木婆娑,這裏卻一下子安靜了,像這裏突兀出現了一堵無形牆壁,將一切紛擾阻隔在外。

冬風並不凜冽,反而帶著暖意,揚起了女孩的發絲,也鑽進沉眠者的夢裏,撫平他的思緒。

…………

太行邊緣,玄青色活靈驅趕妖皇。

屬於原始的兩大活靈,騰蛇龍象,此刻,它們龐然身軀立於群山之間,冷冷俯瞰那兩頭幾乎瀕死的妖皇。

此刻已經夜深,伴著星月,兩頭蓋世妖皇被驅逐。

金豹整個軀乾被截斷,他連行走都困難,得靠白鹿扛在肩上。

兩個落魄至極的身影沿途引起了無數生靈的窺探。

妖皇之血宛若最上乘的美酒與毒藥,讓數不儘的生靈願意為之俯視,何況是兩頭從太行深處崛起並鑄就極宮的妖皇?但這些窺探被活靈阻隔了,它們僅僅憑借氣息便能讓諸靈畏懼。

騰蛇蜿蜒,鱗片如刀,它垂下頭,吐著信子,投下大片陰影,將前方的空地籠罩。

陰冷的蛇童中倒映著那滿身淌血,背部有一個巨大創口的男人。而另一邊,這是將他扛在肩上的白衣女人,隻是這純淨的白衣被血染紅,那張動人的臉狼狽不堪,李熄安那一腳衝著她的頭,自然,那張臉的半邊也全部壞死,青灰腫脹。

“白鹿,前方便是八陘之一的井陘儘頭,如果出了太行,有大妖出世取我性命,你便離去吧……”身軀幾乎破碎的男人吃力地說道,“你還有一線生機,我卻沒有了……”

女人隻是扭頭望著太行山深處的方向,神情悲戚,“這山神,如此冷血麽?”

可她感受到了肩處傳來的搖晃,是那金豹在示意。

“切莫多言。”男人勉強抬起眼睛,“我知道我該。”

“你是我們中傷的最輕的,他其實很憐惜你啊,白鹿。咳咳……咳咳咳!”他咳血,白鹿要伸手幫他,卻被他製止,“話句話說,你其實我們裏麵最乾淨的那個……咳咳……我曾經以為做的事天知地知我知,沒有人可以真的知道我心裏那些東西,但與他照麵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我錯了。”

金豹抬起頭,低沉而緩慢地說道:“是天知地知……他知啊!”

“太行山神,我原以為這不過是太行山中對於承冕君王的一種別類稱呼,其他古老山脈中的承冕者大都有著獨屬於自己的名號……可現在我發現,為何諸靈尊其為‘神’。”

金豹眼中血絲狂湧,像蛛網般遍布整個眼球。

他麵目猙獰,死死抓著白鹿的手臂,像是在訴說一個古老而可怕的秘密——

“他是神,他不是王,他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