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十二國記 小野不由美 13946 字 1個月前

有那麼一瞬間,李齋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然後立刻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她失去的右手臂。</p>

“啊——是被妖魔所傷。”</p>

“是這樣……”霜元露出強忍悲痛的表情。李齋麵帶微笑,仿佛在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李齋也感到十分驚訝,自己居然會把這傷忘得一乾二淨。是因為已經習慣了嗎?這段時間即使隻用一隻手,也沒感覺到特彆的不方便,所以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條胳膊。</p>

“你居然知道我在這兒。”</p>

“我並非知道你在此才來的。隻是恰好沿著修行路來到了高卓,在街上遇到癸魯也純屬巧合。”</p>

“你們在這個季節走修行路?”</p>

霜元驚詫不已,而李齋則將靜之、去思和梳道介紹給他。</p>

“我們都騎在騎獸上,而且有梳道道長為我們帶路。多虧梳道道長才能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興。但事實上我們當時是在尋找驍宗大人,本以為驍宗大人或許是從那條路出來的。”</p>

“原來是這樣。”霜元一臉沉痛。</p>

“……那邊留有人走過的痕跡。我們也是抱著一絲希望,說不定那人正是驍宗大人。”</p>

“是崖刮他們走過時留下的痕跡吧。在那之後我們在往返於文州中心地區時也會用到這條路。”</p>

“唔……”</p>

雖然事實令人沮喪,但李齋等人還未陷入絕望。多虧了崖刮和霜元等人,他們才會搜尋此路。崖刮走過這條路後,以後應該就會好走多了。</p>

“我們也在找驍宗大人的下落……”霜元說著壓低了聲音,“但我們在想,說不定……他會不會已經……”</p>

“並無此事。”李齋斬釘截鐵地說。“驍宗大人並未身故!”</p>

霜元有些坐不住了。</p>

“……確定嗎?”</p>

“毫無疑問。”</p>

“可是,前陣子阿選他——”</p>

“最好不要相信這件事。”</p>

李齋將沐雨的話轉述給霜元。之後便是一場漫長的對話,他們互相訴說各自度過的七年間發生的事情。梳道在中途離席回臥室時,他們的對話也還未結束。也許是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熟悉的麵孔們聚集過來,話題從未間斷過。他們在對話中談及戴國、部下以及百姓,到了深夜時分,話題轉到泰麒身上。</p>

“官報是說台輔選了阿選為王。”</p>

“我是這麼聽說的。”李齋頷首道,用眼神示意霜元屏退左右。霜元立刻明白她的意圖,隻留下崖刮及浩歌兩位親信,讓其餘人等回避。</p>

癸魯似乎領會了他的意思,離開了房間,並守在外頭不讓他人接近。</p>

“是那麼機密的事嗎?”</p>

李齋點點頭。</p>

“台輔平安無事。至少我們把因蝕而流入蓬萊的台輔帶了回來。不過,我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p>

李齋交代了當初泰麒忽然消失的事情。</p>

“我本以為項梁跟他在一起,應該不至於太胡來,可那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p>

泰麒好像曾對去思說過會通過道觀或神農來傳遞消息,但時至今日也無任何音信。</p>

“據沐雨道長的說法,台輔目前人在王宮。但我無法判斷事情的真偽。”</p>

“有沒有可能是被阿選抓住,為其所利用?”</p>

“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性。”</p>

霜元深深歎了一口氣。</p>

“不知道台輔的下落,也不知道主上的下落……嗎?”</p>

“不過還是有個好消息,牙門觀有五千人,和這裡的勢力合並則有一萬一千人,相當於一軍的人數。”</p>

然後若相信敦厚所言,憑他們手裡這一軍,就有可能攻下文州城。</p>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實際上他的推測有多可信?在國家和州裡可都有人病了。”</p>

“聽了敦厚的分析,我覺得也未必是過於樂觀的預想。阿選不可能把所有反他的人都除掉。雖說文州侯已經病了,但要把患病者都算在阿選陣營裡,我對此多少還是有些存疑的。畢竟雖然他們會按照阿選的心意來行動,但那些人並不忠誠。”</p>

“若考慮到這一點,的確是有可能啊。”</p>

李齋點了點頭。</p>

“接下來隻要主上在這裡……”</p>

拿下文州城後,若驍宗在場,就可以對阿選舉起起義的大旗。</p>

“確實隻要有主上在,就能召集更多人手。但那需要時間,在此之前我們是否能抵擋得住阿選的誅殺呢?牙門觀的勢力讓我們心裡有了底氣,高卓戒壇等諸方的支援也值得期待。可不管是人力還是物資都遠遠不足以向阿選宣戰。”</p>

“隻要驍宗大人在,就能彌補這個不足。”</p>

霜元一臉莫名,李齋則肯定道。</p>

“隻要驍宗大人逃出戴國,前往雁國即可。若請求延王給予戴國援助,就可以得到諸王的支援。”</p>

“怎麼會?”霜元愕然地睜大了雙眼。</p>

“諸王的——”</p>

“延王會促成此事。他明確表示,若有事相求,戴國能得到以雁國為首,奏、範、恭、慶及漣幾個國家的支援。”</p>

“雁國和奏國——”霜元低聲喃喃道,隨後站了起來,“你說的可是真的?”</p>

“確實如此。”李齋頷首道。她能理解霜元神色大變的原因。奏國是治世時間超過雁國的南方大王朝,獲得雁國和奏國的支援,就等同於得到這個世界的援助了。</p>

“剩下的就隻需找到主上。——霜元,我希望你能幫忙搜查高卓以東。”</p>

聽李齋這麼一說,霜元露出訝異的神色。</p>

“高卓以東……?”</p>

李齋點了點頭,向他解釋說驍宗並不在函養山周邊地帶,既不可能穿過山往北走,也不能往南逃,此外也已確定他無法逃往西邊。 也就是說,隻能認為他逃往東邊——即通過那條修行路逃亡。</p>

隨著李齋進一步解釋,不僅霜元,連他部下們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李齋發現不對,問霜元道,“……怎麼了?”</p>

“——李齋。我們也找過主上。”</p>

被他這麼一說,李齋忽然反應過來,他們當然也會去找人。</p>

“和你一樣,我們花了三年時間搜查了琳宇周圍。這三年裡,我們和李齋你一樣舍棄了主上往琳宇南邊或西邊逃的可能性。不管怎樣,我們都不認為主上走了這兩個方向。”</p>

“那麼……”</p>

霜元點點頭。</p>

“我們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隻能走那條修行路。不過,等我們投靠高卓後,在搜尋琳宇周圍的同時,我們也查探了高卓周邊地區,甚至是更遠的地方。雖然近年來我們才確定主上應該是來這邊了,但在那之前,為了尋找王師的部下,也從未怠於搜索。”</p>

他們搜尋的結果——莫非是。李齋說不出話來。那條修行路明明是最後剩下的唯一一線希望。</p>

“抱歉,李齋。主上也不在這裡。我們認為主上穿過那條修行路來到這裡的可能性幾乎為零。”</p>

“未必是絕對——”</p>

麵對越說越激動的李齋,霜元靜靜地搖了搖頭。</p>

“我們在高卓設了據點,可以說這一帶是我們的根據地。我們在無意中熟悉了地形,雖說不能擺在明麵上,但也有人脈。就這樣我們一直搜索至今,可還是找不到任何足跡。既沒聽說有受傷武將的傳聞,也沒聽說過有人帶著傷者經過。”說著,霜元停頓了片刻。“不——隻要有一個小傳聞,我們就會執著地尋找那個微不足道的線索。到最後,我們這裡聚集了這麼多人。”</p>

李齋回想起在這裡遇見的人們。在這裡的不僅僅是和霜元一起逃出生天的人,還有在霜元他們腳踏實地的搜索下被發現,並聚集到霜元身邊來的人。霜元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線索,他們隻是百折不撓、耐心細致地不斷進行搜索。其證據就在這裡。</p>

“雖然我們發現了不少人,但主上不在其中。隻能說主上沒有走這條路。即使他走進去了,也沒能出來。”</p>

李齋瞠目結舌。霜元眼神悲傷地望向李齋。</p>

“若你問我是否能斷言,我隻能回答說不存在所謂的絕對。但主上並沒有走過修行路,這就是我們得出的結論。”</p>

“那麼說……驍宗大人是消失了……”</p>

李齋終於開口說道。</p>

“且慢!”去思高聲說道,“諸位是否知道,文州一個老安的村子裡,藏著一個受傷的高級武將呢?”</p>

霜元眉頭一皺。</p>

“老安……?”</p>

“那不是個多大的村子。您不知道嗎?至少老安那裡好像沒人來搜索過呢。”</p>

霜元等人一時顯得狼狽不堪。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低聲交頭接耳。</p>

“當然,老安的村民們非常小心翼翼地隱藏那名武將的消息。因此各位才沒有留意到那裡吧。”</p>

霜元的表情變得嚴肅。</p>

“也就是說,類似這種情況,我們也會有忽略的地方——?”</p>

“應該不可能所有地方都沒看漏吧?在人手有限的情況下,霜元大人你們也是邊隱藏身份邊進行搜索的吧。琳宇的某個組織將一名女子藏匿起來,至今沒有任何人發現這個人。”</p>

霜元陷入了沉默。</p>

“現在就斷定主上不可能來這裡,是否過於輕率。若搜尋時一無所獲,與其認為人不在這裡,難道不應該考慮是搜索力度不夠的原因嗎?至少應該是以這種態度來對待此事吧?”</p>

去思說著環視了一下眾人。</p>

“小道很抱歉事到如今才來說這些話。但小道一直很擔心這一點,也很清楚這話有多殘酷。但小道十分清楚李齋大人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走到這一步,而霜元大人你們長年累月下的付出,更是遠遠不止於此吧。正因如此,各位想排查每一個不可能的地方,以此一點點積累結果的心情,小道完全能感同身受。可是,有心求之,反而欲求則不得。——這是小道作為修行者的心得。”</p>

“心得……”霜元喃喃自語道。去思點了點頭。</p>

“師父對小道說過好幾次,修行時切勿過於追求結果,否則會造成修行中的懈怠懶惰。”</p>

“……原來如此……”霜元露出微微的苦笑。“確實是這樣。若找不到人,那是因為我們搜索得還不夠徹底。”</p>

“慢著!”</p>

李齋像是被痛苦擊倒了似的低下頭,抱住頭叫了一聲。</p>

“李齋大人,小道很理解您的心情……”</p>

“——不是的,稍等一下!”</p>

李齋仿佛揪著額發似的把手緊貼額頭,隻豎起一根手指。</p>

“驍宗大人應該是身負重傷了,否則他無論如何都會儘早自行聯係軍隊。若他在身負重傷之下靠一己之力逃脫的話,英章等人的搜索也不可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畢竟他跑不了太遠,行動不便之下也無法徹底隱藏自己吧。”</p>

李齋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在製止想插嘴的人。</p>

“當時,為了突破琳宇周圍布下的天羅地網,必須要有人貼身跟隨才行。但人數多了,勢必容易引起周圍人的關注,同時行動上也會受到限製。若救助他的人是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說了,想要不留任何痕跡就逃出去是極為困難的。”</p>

“可是,李齋……”</p>

“慢著。——首先不可能往函養山北邊逃,因為那邊都是連路也沒有的、極為險峻的山地。函養山周圍也沒有驍宗大人的蹤跡,這是白幟在多年來的搜尋中所確認的。若他從函養山往南逃,就必定會落入英章等人的包圍圈。而且白幟也沒有發現有人穿過包圍圈時留下的足跡。西邊也沒有,葆葉夫人他們找了好幾年,同樣是一無所獲。然後也不是東邊,霜元你們派出的士兵在一直尋找,不可能連一點蹤跡都找不到。”</p>

說著,李齋抬起了頭。</p>

“如果是這樣,那結論隻有一個。——驍宗大人就在函養山,沒有挪動地方。”</p>

所有人都震驚地倒吸一口涼氣。“可是,李齋大人……”去思話剛說一半,靜之就愕然驚呼一聲。</p>

“……塌方!”</p>

李齋雙眼發亮地點了點頭。</p>

“朽棧和附近的人也多次提到,函養山經常會發生塌方事故。”</p>

這是由於盲目的開采所導致的。礦氏獨占玉泉,為了不讓他人竊取他們培育的玉石,因此培育地點及通道都是暗中挖掘的。因為都各挖各的,以致於礦道縱橫交錯、極為複雜,且完全不考慮任何安全因素。由於過去一直這麼做,所以礦道裡有很多易坍塌之處。</p>

無人知曉的礦道、豎井,以及摧毀它們的塌方。眾所周知,如篁蔭般被稱為至寶的美玉都沉睡在地底。所有人都知道隻要找到它,就能讓一個村子的人過上衣食無憂的一生,但依然沒有人能找到。其實說來一般人也根本無法沾手。</p>

“而實際上,在驍宗大人失蹤的那天,函養山發生了大規模塌方。我們一直認為由於塌方的緣故,阻止了襲擊者給驍宗大人致命一擊,因此他可以逃過一劫。但驍宗大人一開始就沒能逃出函養山——難道不是因為塌方而被關在函養山裡嗎?”</p>

說完,李齋徑自用力點了點頭。</p>

“從一開始我們就鑽了牛角尖。因為塌方的緣故,襲擊者們無法親手了結驍宗大人,他們以為驍宗大人已死,於是便認為就此撤回也無關大礙。可是,阿選清楚白雉還未斷氣,應該能得知驍宗大人並未身亡。儘管如此,函養山中並無阿選在進行大規模搜查的跡象。我最開始也有想過阿選是否暗中進行搜索,抓住並囚禁了驍宗大人。但若驍宗大人落到阿選手中,沒道理不被殺掉。既然他並未身故,那我們便可認為,阿選沒能抓住驍宗大人。”</p>

“對……是的!”</p>

靜之微微探出身子,點了點頭。</p>

“可是,仔細想想,阿選沒必要非殺死驍宗大人不可。隻要他無法再公開露麵,無法親自執政,即使不殺他也不會動搖阿選的權勢。不,不如說那樣反而更合乎阿選的心意。一旦驍宗大人身故,台輔就會選出下一任王。如此一來阿選的王朝也就終結了。”</p>

“啊!”靜之驚呼。李齋表示肯定地點點頭。</p>

“——他肯定是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殺掉驍宗大人。隻有當驍宗大人並未身亡,且又不在王宮,才會讓戴國吃儘苦頭。因為試圖糾正這錯誤狀況的天理是不變的。”</p>

“阿選是不是看準了這點……?”</p>

“估計是。因此,必須是函養山,也必須是文州。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襲擊驍宗大人後,把他囚禁在函養山的最深處。”</p>

李齋說著,“對——就算這樣,阿選的地位也並非穩如磐石。最大的威脅是台輔,台輔可以通過王氣察知驍宗大人在函養山。隻要知道他身在何處,就可以把人救出來。因而他襲擊了台輔,但這也不是為了弑殺台輔。”</p>

霜元低聲喃喃道。</p>

“是為了砍去他的角。”</p>

李齋頷首。</p>

“所以那時候,原來如此!”靜之揚聲道,“李齋大人,卑職知道了!是那個木箱!”</p>

“木箱?”</p>

“在驍宗大人失蹤前,有兩個大木箱被運進函養山。那位不幸的女子曾提及過木箱裡好像關著什麼活物。她還說過,目擊塌方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聽到了可怕的聲音,聽說是野獸垂死的聲音。”</p>

“是有這麼回事。那是?”</p>

“是狸力。——這是種妖魔。”</p>

靜之是在隨同驍宗前往升山的途中認識那種妖魔的。據說它的咆哮聲可碎岩石,臨死時發出的聲音會引發山崩,足以改變山形地貌。若阿選用某種方法抓住了狸力,並能利用它為其所用的話。李齋死死盯著靜之的臉。</p>

“……他們襲擊驍宗大人,讓他身負重傷後,把他帶到函養山深處,然後利用狸力垂死時發出的聲音,引發塌方將通往該處的礦道堵住……”</p>

驍宗是王。不管他受了多重的傷,都不會輕易殞命。若把他關押在函養山最深處,再封住泰麒的能力,那麼阿選就可無懼上天裁決,獨攬大權。儘管真正的王還在位,但王座卻落入阿選手中,並將維持如此態勢——。</p>

4</p>

——原本,為了留驍宗一條命,阿選是打算定期給他送食的。</p>

阿選一邊陷入深思,一邊站在露台上,向著廣闊雲海的北邊眺望而去。月黑天高之夜,驍宗現在應該還在這風平浪靜的雲海彼岸。</p>

——他現狀如何,又在想著什麼呢?</p>

因為白雉未死,所以阿選可以確定驍宗還活著,但除此以外他就一無所知了。阿選打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弑殺驍宗。隻要殺了驍宗,天命就會改變。天命改變後就會立新王。為了避免這種情況,還是選擇不殺驍宗,然後把他囚禁起來,才能永遠維持無王的狀態。</p>

他本來的計劃是偷襲驍宗,引發塌方後將他關在深山的地底下。這計劃是成功的,憑借豎井的深坑及塌方,函養山成為活埋驍宗的墳墓。但他沒有預料到的是,塌方的規模比想象中要大。</p>

——不,不僅如此。</p>

阿選最開始聽到報告時後悔莫及。驍宗比預想中的還要難對付,以致於偷襲者讓他受了重傷。而同伴被殺,自身也負傷的偷襲者們一怒之下將驍宗丟進手邊的豎井裡,在那裡接連發生的大規模塌方則將驍宗徹底埋葬起來。</p>

被選為偷襲者首領的是烏衡。這是隻名聲極差的餓狼。阿選雖然也甚是嫌惡烏衡的人品,但最好還是在物儘其用後再舍棄他。不過,烏衡此人素來自高自大,毫無忠誠可言,不能指望他會做出身為部下應有的舉動。</p>

原本,阿選的打算是擊傷驍宗,造成的傷勢隻會讓他暫時動彈不得,然後將其扔進豎井對麵的玉泉遺跡裡,再引發塌方將通往那裡的礦道給堵住。這處玉泉遺跡有一通風口,可以讓人從地麵將水及食物投放進去。如此一來,在秘密豢養期間,自己的地位可謂穩如磐石,之後再開辟一條通往塌方處的隧道,將驍宗作為囚犯重新看管起來即可。儘管他是這麼做足了謀算,但事與願違。</p>

——可能已經死了吧。</p>

烏衡回來後如此說道。“沒法手下留情啊。”烏衡說著,臉上浮現出冷笑。據他所說,他們給驍宗造成的傷勢比預期更為嚴重。不僅如此,同伴們因驍宗的抵抗而大為惱火,把他扔進了手邊的豎井裡。</p>

——廢物。</p>

阿選內心唾棄,嘴上還是沒說出來。這人甚至看不清自己和驍宗之間能力上的差距。以烏衡的能耐,本就不足以與驍宗對峙。比之阿選部下的平均水準,也隻是中等偏下。體格上並不占優,也無值得讚許的本領。即便如此,烏衡的水平能處在中等偏下的位置,是因為他既殘酷又卑劣,做事沒有分寸,且不擇手段。烏衡所統帥的赭甲軍全員——儘管人數很少——都是些與他不相上下的家夥。阿選看中這些人的本性,將他們選拔為偷襲者,為了彌補其能力的不足而讓賓滿附身在他們身上。借助妖魔之力,不勞而獲的赭甲軍理所當然地自滿了起來。恐怕他們當初是想要將驍宗活活折磨而死。因為下的命令是不準殺死驍宗,所以他們在最後一刻收手,但結果會不會死就和他們沒關係了——那肯定是烏衡等人的真心話。就憑他及赭甲軍的人,本是可以把驍宗折磨死的。但實際上有接近一半的人因為驍宗的抵抗而受傷或死亡。阿選自然可以預想到如此結果,可烏衡卻沒有預料到。自尊心受損的烏衡等人,一怒之下將驍宗丟進手邊的深坑裡。不管是“不準殺他”還是“把他扔進玉泉遺跡”的命令,毫無疑問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p>

若是阿選的部下,必定能領會阿選此計的意圖,即使發生意外事態,也不會做出違背阿選意圖的舉動。烏衡等人終究不過是披著軍人皮的匪賊。他們既無法掂量自己的行為,對於既成事實隻會笑著推脫後,再按計劃引起塌方。</p>

“雖然是一幫蠢貨,但我也沒資格說他們……”</p>

阿選自嘲道。他也很清楚,這事一開始就該交由部下們去辦。然而,阿選並無自信能說服部下。弑君是大罪。部下絕對會反抗,反而會設法說服他放棄這個念頭。他既不想被說服,相反,也不打算說服部下。雖說若他不顧一切下達命令的話,也容不得部下說不,但他不想淪落為如此殘酷的主人。因而,他用了烏衡來做最後的收尾,但可能這個選擇才是錯誤的開始。烏衡等人的任意行事導向混沌不堪的道路,而妖魔之力則將結果推往不合常理的地方。</p>

狸力是一種外形似豬的巨大妖魔,其體型足有一頭大象之大。它全身被柔軟且厚實的皮膚所覆蓋,上麵長滿了青苔,是一種醜陋肮臟的妖魔。它平時像狗一樣吠叫,但緊急時會發出類似慘叫的尖銳叫聲。而這會削弱岩石的硬度,隻要用岩石般粗的腳一踹,就能踢碎岩石。不過,這還不足以引發如此大規模的塌方。狸力臨死前的慘叫聲才是最具破壞力的,僅憑尖叫聲的威力就足以引發山崩。</p>

他們把關在籠子裡的狸力搬運到礦道中,在籠子下方挖了一條溝,在裡邊放置點了火的木炭。籠子被放在通風的豎井附近,在籠子正下方的木炭燃燒時的火延燒開來前,還有一定的緩衝時間,足以讓人逃離礦道。被運進來的狸力有兩頭,狸力不是喜歡攻擊人的妖魔,如果周圍有同伴的話反而會更溫順。但是,一旦同伴中有一頭開始狂亂起來,就會傳染周圍其它狸力。這是一種擁有龐大的身軀及非同尋常的力量,危險性極高的妖魔。</p>

狸力是從黃海被暗中運送過來的。因為有琅燦從旁指導,才能將它們關在籠子裡一直養著。在黃海中有一種被稱為視肉的妖魔,不知道算動物還是算植物,但這種生物可以用來喂養妖魔。原本來說,人是無法飼養妖魔的。琅燦說,這是因為雙方生活在不同的法則之下。但是,隻要有視肉,就可以無視這個法則。據說將視肉投入籠子中,在那塊視肉沒有被吃光之前,妖魔就可以一直活在人的法則範疇內。他按照琅燦的建議,本應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然而。</p>

如今想來,從一開始就不可能事先看清並完全掌握妖魔的動向。儘管如此,他還是認為隻要準備充分就可以掌控妖魔。要說“充分準備”,那自是應該在函養山試一下狸力的威力。如此一來就能得知狸力臨死慘叫的破壞力比預料中的更強,而函養山山體也比預想中更易崩壞。但是,他不可能那麼做。沒有經過驗證的“充分準備”毫無意義。狸力在函養山造成大規模的破壞,而驍宗則生死不明,消失在厚厚砂土的另一邊。</p>

對阿選而言,驍宗已經是他無法觸及的對象。驍宗的生死完全脫離了阿選的掌控。這一切都是阿選的失策造成的。不能讓驍宗死去,但是,要把驍宗的生死掌控在自己手中,就必須挖開砂土。可大亂剛發生不久,他無法派人去辦這事。因為這等於是將驍宗的所在之處告知驍宗的部下,並公開宣布偷襲的幕後操縱者就是自己。</p>

他原以為,驍宗因自己的失策而喪命。他不可能在那種地底下存活下去。然後,一旦驍宗死去,自己也會滅亡。結果變成了兩人對刺而死,那還不如一開始就雙方直麵對決。</p>

“可是,他還活著……”</p>

白雉至今未死。也就是說,驍宗還在那個墓穴的某處活著。</p>

——但他是怎麼做到的?</p>

就算是入了神籍的王,這麼多年來不吃不喝,也不可能還活著。當初被埋在山裡時,驍宗是身受重傷的。之後他被扔進極深的豎井時,應該會傷上加傷。何況他也不一定沒有被卷入塌方。這種情況下還能活下來,該是何等奇跡。</p>

他不知道驍宗現在處於什麼狀態。說不定他的生命已經快走到了儘頭。即便如此,阿選既無法得知他的現狀,也無法阻止這一點。驍宗生命結束之時,自己也就完了。原本陷入僵局的天理會為了讓阿選贖罪而開始運轉。可能是在一年後,也可能就在今天。</p>

——也許就是今天,這種緊張感讓他在煎熬中度過了六年有餘。</p>

“說不定,這才是你對我的複仇啊……”</p>

阿選自言自語道。</p>

在他目光的儘頭,遠遠可見雲海的北邊,瑤山山頂如同島嶼般露出海麵。——在瑤山山腳下, 叢山峻嶺的西南方向,溪流沿岸的一片平坦地帶上坐落著一個小村莊。村莊周圍群山環繞,越過溪流,仰望山崖,即可見西崔的城牆。那裡目前被土匪所占領,百姓已無法進入。在這個極度寒冷的時節,附近的村莊已經不見人影。而在這被大雪冰封的陰暗村莊中,隻有一戶人家的屋子裡亮著燭光。</p>

一個女孩被父親牽著手走出了家門。女孩空著的另一隻手,則牢牢抱著一個籃子。唯一的亮光來自於父親手中的一盞燭台。厚重的雲層布滿冬天的天空,遮蔽了天上的星星,也沒有月光能從雲層中滲透下來。這是一個漆黑的新月之夜。</p>

“好像要下雪了……”</p>

女孩小聲說道。父親用溫和的眼神回頭看著她。</p>

“我們來得及在下雪前趕回來的。”</p>

雖然女孩點了點頭,但一想到果然還是得去,情緒就十分低落。在這麼個寒冷的深夜,沒有月光,還得踏著積雪出門是極為辛苦的。何況在這個籃子裡邊,放著一家人僅有的一點糧食。他們將湊出來的雜糧用竹葉包起來,蒸了三塊餅。</p>

“……你餓了嗎?”</p>

仿佛察覺出了她的心思,父親聲音悲切地問道。</p>

“……沒有。”</p>

少女搖了搖頭,但為了做這個餅,一家人今晚都沒有吃飯。</p>

“明天就能弄到麥子了,今晚再忍耐一下。”</p>

那不如大家今晚把這餅吃掉,明天再去潭邊放籃子不就好了嗎?少女想歸想,還是沒有說出口。上一個新月之夜,父親沒有去送籃子。他準備了籃子,本想往裡麵裝果子,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用顫抖的手將果子分給女孩和她的兄長,然後失聲痛哭。——女孩覺得,父親大概是想起了餓死的姐姐,所以應該不會再去送籃子了。可過了一個月,父親又準備了籃子。他猶豫了好幾次,最後還是將餅放入籃子裡蓋了起來。</p>

女孩既感到遺憾,也覺得很難受,但同時又鬆了一口氣。因為她感到父親終於稍微精神了點。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會想,若能明天再送籃子就好了。今天好好吃飯,明天再送不就行了嗎?</p>

雖然女孩沒說出口,但不用說出口父親也知道她在想什麼。</p>

“爹把日子定在每個新月之夜。一旦打破慣例,就感覺失約了,爹會覺得很害怕。”</p>

“害怕嗎……?”</p>

父親一邊踩在凍得硬邦邦的雪上,為女孩踩出一條路來,一邊點了點頭。</p>

“爹也知道,你們都沒能吃飽飯。你姐姐死了,大家都很難過。她那份口糧是省了點下來,但你們都還在長身體,就這點還是遠遠不夠吃的吧。爹一直覺得虧欠你們。自從你們的姐姐死後,爹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們。所以隻要失約一次,爹就會覺得自己輸給了這種內疚的心情。”</p>

“不能認輸嗎?”</p>

聽到女孩這麼問,父親閉口不言,隻是默默繼續前行。在這寂靜夜晚的寒氣中,他的呼吸間吐著淡淡的白霧。父親是不是生氣了?就在女孩惴惴不安之際,父親終於開口了。</p>

“……說不定輸了也好。害得女兒死去,我還真是個傻瓜。放棄再乾這種蠢事,還是讓你們吃飽比較好吧。可是,爹不想認輸啊……”</p>

“為什麼?”</p>

就在女孩發問的時候,父女兩人好不容易到達了深潭邊上。潭水表麵結了冰,積了一層薄薄的雪。隻有在順流而下的地方,才露出漆黑的水麵。父親小心注意著腳下,來到臨河的岩石地上跪了下來。他從女孩手中接過籃子,掀開蓋子檢查裡麵的東西。籃子裡幾乎是空的,隻放有一張剪成上衣形狀的紙,幾塊好炭,以及三塊裹在竹葉裡的餅。</p>

“不管是你姐姐的死,還是你們餓著肚子,都是因為王座上坐著錯誤的人。那是個連上天都不能原諒的壞人,就是他把國家搞得一團糟。爹不想原諒那個人!”</p>

“吃了這些餅,就會原諒他嗎?”</p>

“爹會這麼覺得。……如果大家分了這些餅,今晚就不會挨餓了吧。”</p>

“死掉的人很重要?”</p>

“與其說重要,還是稍有點不一樣吧。……嗯,爹也很清楚,死去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所以也幫不了我們。就像這個——”父親輕輕晃了晃籃子。籠子裡東西太少,一搖晃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音。</p>

“也隻會浪費掉吧。不如把食物拿來大家一起分享,用木炭燒水取暖。可是,那位大人是我們的恩人。爹原本可能根本不會出生,你們也不會誕生到這個世上。你們是爹最疼愛的孩子,爹也知道你們餓得難受,可多虧了那位大人,爹才能和最心愛的你們在一起。”</p>

見少女露出不解的神色,父親說道,“很久以前——你的曾祖父其實差點就要死了。他本來會被當作叛國的罪人問斬。可那位大人救了他一命。”</p>

“曾祖父是壞人嗎?”女孩驚訝地問道。</p>

“他不是壞人,但當時他就要被當成壞人殺掉了。可那位大人說他不是壞人。他說,壞的是國家,反抗這種國家的人並非惡人,所以不能讓他死……爹一直想,如果現在也這樣該有多好。”</p>

女孩點點頭。</p>

“那位大人救了曾祖父,托他的福,爹才能像現在這樣和你們一起生活。我們的恩人被惡人殺死了,忘記那位大人,就是忘記壞人的惡行,就等於承認這個錯誤的世道。”</p>

父親說著,低聲喃喃道。</p>

“無論世道如何,轍圍的百姓絕不會忘恩負義!”</p>

他低聲說著,臉上帶著苦笑回頭看向女孩。</p>

“是爹太任性了,讓你們受了這麼多苦,對不起。”</p>

女孩不由得點了點頭。雖然她聽不太懂父親的話,但好像有點理解父親的心情。然後她忽然想起什麼,把手伸入了懷中。她懷裡揣著姐姐給她做的三個沙包。沙包裡塞滿了草籽,上麵係著小鈴鐺,拋起來的時候就會叮鈴作響。這是女孩唯一擁有的玩具,但她把它放進了籃子放裡。</p>

“你這是……”</p>

“他會不會玩這個遊戲呢?”</p>

女孩歪著腦袋問道,父親欣慰笑道。</p>

“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那位大人必定會感激地說,‘這是多麼可愛的女孩子,能讓出自己心愛的玩具’。”</p>

女孩點了點頭。父親小心翼翼地合上蓋子,隨後一邊確認腳下,一邊將籃子放入水中,讓它浮在水麵上。</p>

父親拉著她的手離去後,在幽暗的深潭上漂蕩的籃子,被深深的洞穴所吞沒。女孩不知道的是,這個洞穴始終吞噬著漂流而來的祭品。從溪澗的上遊,經常有東西會漂流下來。漂流而來之物會從這個洞穴進入地下,大多會在流向函養山時,在黑暗中沉入水流的底部。不過,也有少數沒有沉下去,而是繼續向前漂流。</p>

今晚,父女倆放下的籃子就一直漂浮著。父親放在水上的那個籃子,隨著水流潛入地下後,順著幾個落差流下,好不容易穿過河流淤塞之處,奇跡般地漂過幾條分岔路,最終抵達山底最深處。在函養山極深處,從地下延伸出來的洞穴中,與水麵相接的土地形成一片小小的岸邊。籃子漂至此地,擱淺在淺灘的石頭上。</p>

儘管是在地下,但那裡還是隱約有亮光,是一叢小篝火點燃後亮起的火光。籃子被火光照亮,在水流的衝刷下搖搖晃晃著。</p>

籃子隨著水流搖蕩了一會兒,水流方向的改變,讓它一下子轉了個方向。它被衝離岸邊碎石地,試圖再次往地下的更幽暗處漂去。就在那時,一隻手拿起了籃子。</p>

他把正要漂走的籃子從水裡撈了起來。</p>

就像這樣,有東西會漂流到岸邊,他一直覺得此事頗為不可思議。</p>

這個漆黑的洞穴位於巨大山峰極深的地底,為什麼這些東西會漂流到這與世隔絕的墓穴的岸邊呢?</p>

而且這還不隻是漂來一兩次。中間隻忘了一兩次,籃子裡放的都是些祭祀死者的祭品,是在祭奠誰嗎?</p>

他當場打開籃子上的蓋子,在微弱的亮光下,他發現裡麵有幾樣東西,分彆是浸濕後變形的紙藝品、一些木炭、用竹葉包著的餅以及三個用布做的小袋子。他拿起來一看,小袋子是小孩子玩的沙包。這麼說,這是在祭奠某個女孩嗎?——或者說,是某個健康的女孩為了祭奠誰而添上的祭品?說不定是後者,因為那個玩具顯然被玩了很久,表麵有不少破損的地方。</p>

他——驍宗一邊對搶奪他人祭品的自己苦笑著,一邊將籃子輕輕地舉到頭頂上,行了一禮後,提著籃子走了出去。</p>

多虧這些祭品,他才能活到今天。</p>

那份祭品,正確地從寄送人手中送達到接收人手中。隨著深深的思念漂流而來的簡樸祭品,無疑正支撐著王的生命。——但無論是送出祭品的一方,還是收到祭品的一方,都對此一無所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