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韓希孟見楊氏當著全家老小的麵，不但說著挑釁國法的渾話，竟又要撲過來遷怒個半大孩子，一時之間，護犢子的情緒再次騰騰燃起，擋在鄭守寬麵前，直斥楊氏道：“三嬸，你還有沒有一點點起碼的是非之心？舅老爺在外頭殺人，你要在我們韓家殺人嗎？”</p>

楊氏素來欺負妯娌二奶奶錢氏是個軟柿子，卻有些忌憚性格剛直的大侄女，眼下更被她的氣勢震懾住。</p>

片刻愣怔後，一屁股坐在地上，衝著二老爺韓仲文哭喊道：“你們韓家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坑。我在徽州，什麼樣的好人家挑不到，韓仲文你為了生意，誆我父母把我嫁給你那失心瘋的弟弟。這些年，我過得連太監的菜戶娘子都不如。虧我表兄大人大量不記仇，還常來買你韓家的棉布。沒想到竟這折在你韓家一個來路不清的賤婢手裡。”</p>

“住口！”韓仲文實在聽不下去這滿嘴粗鄙之語，狠狠一跺腳，指著弟媳婦道，“大明有國朝法度，舅老爺做下歹事，自有官府處置。阿珠協助公家破案，不負友人之托，還好人以清白，於天理人情國法，都沒有半分不對之處。”</p>

韓仲文險些氣急嗆到，撫胸緩一緩，繼續道：“至於我韓家，不錯，仲鈺去當了洋和尚，在夫妻倫常上的確虧待了你，可是你捫心自問，他出走後的第三年，我們是不是就問過你，要不要和離。如果你願意，你的嫁妝全都帶走，韓家再給你一萬兩銀子。希盈可以留在韓家，從我韓家出嫁，我這個做二伯的將家產一分為三，給她的嫁妝絕不比希孟少半分。老三媳婦，當初是你不願意啊，你說我想趕你走，要獨吞仲鈺的那份家產。”</p>

說到此處，韓仲文長歎一聲，疲累地坐到椅子上。</p>

滯頓少頃，才沉著嗓子開口道：“老三媳婦，你既然恨我韓家恨到了骨頭裡，今日之事不過是個引子。分家吧。我韓家宗祠在杭州，鬆江沒有族長，我便派人去徽州你娘家請一位能作主的來，咱們一道去州府畫押析產。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心平氣和地把事辦了吧。”</p>

廳中陷入針落可聞的寂靜。</p>

楊氏似乎也因結結實實地發了一場瘋，而耗儘力氣，連在下人們麵前失了體麵也不在乎了，就這樣坐在地上發呆，偶爾發出已經式微的飲泣聲。</p>

韓希孟咬著嘴唇，忿忿地盯著這個不可理喻的小嬸嬸。</p>

韓希瑩則緩步走過來，在楊氏身後，麵帶愧疚向二伯行禮後，附身攬著母親的袖子，柔聲道：“娘，冬月了，地上涼，若是坐出病來，我怎麼辦？”</p>

二奶奶錢氏也倏地站起身，過來攙扶弟媳，央求她給韓府的一家之主一個麵子。</p>

韓仲文見此情形，想著自己作為一家之長已表完了態，剩下的事，就交給女眷們收場吧。</p>

正要往外院正廳去吃杯茶消消氣，卻見管家老彭急急忙忙地跑進院內。</p>

“老爺，馬，馬將軍來了，和阿珠一起來的。”</p>

……</p>

韓府大門的門檻與照壁間，落日餘暉將馬祥麟和鄭海珠的影子，印在青磚地麵上。</p>

年輕的將軍神情自若，同時很肯定地感覺到，身旁的女子也並沒有陷入局促，隻管靜靜地想著她自己的心事。</p>

馬祥麟喜歡此刻的氛圍。</p>

阿珠姑娘能如此放鬆地與他並肩而立，當他馬將軍並不存在似的。</p>

這反倒意味著，疏離、警惕、尷尬、緊張等種種生硬的情形，與他們無關。</p>

而就在片刻前，馬祥麟於韓府外等到鄭海珠時，分明見到她一臉凝重。</p>

馬祥麟當然清楚緣由，不然也不會守在韓府。</p>

“哎唷馬將軍，怎地不進院子裡？”</p>

韓仲文殷殷切切地迎出來。</p>

馬祥麟笑著見禮：“貴府女眷在廳上，在下不便進去，無妨，有阿珠姑娘招呼著我，我今日來商議之事，原本也須阿珠姑娘把把關。”</p>

韓仲文立刻轉頭，讓兢兢業業在外廳站崗的柳姨娘回內宅去，再引著馬祥麟步入廳堂時，已換了誠摯的口吻道：“不瞞將軍，宅裡剛鬨騰了一陣。咳，誰能想到，阿珠陪著劉公公揪出來的元凶，竟是我弟媳的表哥呢。那胡老爺，與韓某也一直有生意往來。現下花廳裡雞飛狗跳的，韓某失禮，隻能請將軍在此處敘話。阿珠也先彆進去，你放心，希孟那樣護犢子的人，守寬出不了事。”</p>

鑼鼓聽音，說話聽聲兒。</p>

韓仲文這幾句一說，馬祥麟咂摸對方口吻，便曉得，阿珠姑娘沒有遇上一個昏聵的家主老爺，自己今日保駕護航的心思，可以暫時擱在一邊。</p>

他遂直言道：“馬某有兩樁事。一是替劉公公帶個話，前日所見的漳絨與鬆江棉布帕子，阿珠姑娘解說得極好，公公相中了。你們且先做一千條帕子。我所帶的人雖是客兵，朝廷倒器重，暫且不讓我回四川。我接下來要給織造局運一批生絲和綢緞去福建月港公販，正好試賣你們那些帕子，故而，這活兒急得很，韓老爺費心了，定銀等公公明日回蘇州後，就派人送來。”</p>

韓仲文大喜。</p>

今年鬆江的棉花豐收，徽商收布的價格很低，他不是沒有推薦過章絨與棉布的帕子，但徽商覺得這種絲棉混紡新玩意兒有些貴，而且紅不紅藍不藍黃不黃的糊在一處，不夠清雅，老百姓嫌貴，富家嫌俗，鐵定不好賣。</p>

沒想到最終是織造局的提督太監拍板收貨，還要嘗試賣給番商。</p>

這真讓他韓家揚眉吐氣。</p>

韓仲文遂轉向鄭海珠這個功臣道：“我會交代老彭調幾件訂單的工期，先保證劉公公要的帕子，你務必盯在織坊裡，每塊帕子，可都是我韓家的招牌。”</p>

鄭海珠連連點頭。</p>

她方才在韓府外遇到馬祥麟時，對方已開門見山地說是來下訂單的，隻不過後頭還跟了一句：九蓮庵的案子，劉公公說真凶乃韓府的姻親之人，我自也要來看看，你可遇到麻煩。</p>

在鄭海珠聽來，馬將軍這句話的確透著關切，但再沒有曖昧的乃至油膩的下文，就這樣坦蕩又戛然而止得恰如其分，令她能沒有負擔和抗拒地生出一絲暖意來。</p>

故而此刻，鄭海珠也毫無躲閃地望著馬祥麟道：“馬將軍放心，我們定要給聖上賺到這筆外彙。”</p>

“外彙是什麼？”馬祥麟和韓仲文幾乎同時發問。</p>

“就是番商手裡的銀子，我在漳州時聽濠境過來的傳教士說的。”</p>

鄭海珠編得十分自然。漸漸給此世的人們灌輸後世的語彙，總也是循序漸進地改變他們觀念的方法。</p>

“哦，”馬祥麟消化了一下這個詞，現學現用道，“那馬某今日來說的第二樁事，就是讓貴府掙內彙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