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去月港(2 / 2)

大明英華 空穀流韻 2523 字 1個月前

鄭海珠喝完一碗禦寒的薑湯,站在灶台邊,望著那些遠去的上海縣農人們的背影,若有所思。</p>

“鄭姑娘在想什麼?”</p>

黃尊素帶著官差檢查完工地,踱步過來,溫言問道。</p>

“老爺,我在想,一兩銀子,就能讓我大明的一位百姓,那麼歡欣雀躍,讓一戶農家,還算像樣地過個年。”</p>

黃尊素微笑頷首:“是,百姓所求,本也不多。唔,不過鄭姑娘,這一回修水,多謝韓二爺率先垂範、捐銀又出力,鬆江的縉紳們才跟著掏腰包。否則,莫說今日的賞銀,單說這幾百人每天在江邊開夥,衙門都未必拿得出飯錢。”</p>

鄭海珠卻沒有笑,而是眯著眼睛,輕聲道:“但此刻,天寒地凍的遼東,毛將軍的屯堡裡,還有範裁縫的兄弟們那邊,隻怕找不出這許多有錢縉紳,給軍士們湊吃湊喝湊餉銀吧。”</p>

身邊人沒有立刻回應。</p>

鄭海珠轉過臉,平靜地望著黃尊素道:“對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我們女子也有份。我這一陣常去範裁縫那邊,看到範破虜起碼縫了小二十件棉襖了,她說都是往遼東寄的,並非隻給兩個叔叔,還有其他軍士,若凍死了,他們的妻女怎辦?”</p>

黃尊素喃喃道:“這女娃真是心善。”</p>

鄭海珠撇一撇嘴角,揶揄道:“堂堂大明,要靠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發善心去養邊軍,確實是笑話。”</p>

黃尊素並沒有勃然變色。</p>

事實上,類似的意思,無論是他們東林學派的同窗,還是同年進士中的誌趣相投者,乃至他那些血氣方剛的禦史好友們,早就表達過。</p>

既然眼前這姑娘,所作所為並不遜於男子,又為何不許她譏諷時弊呢?</p>

畢竟,大明的江山,這些女子們,也在撐,不是麼?</p>

然而,黃大人正準備心平氣和地聽鄭姑娘繼續發議論時,鄭海珠卻話鋒一轉道:“老爺,我那日得空,尋了一艘沙船,從這範家浜下水,往北過寶山界,觀瞻了長江口又往南劃了大半個時辰,遙望到川沙和東邊海島後,返程回來,統共也就用了大半天。”</p>

鄭海珠說到此處,眼神越發明亮,轉著雙眸,仿佛在複盤腦中的地圖,繼續條理清晰地說道:“貨船無論是從長江、太湖、運河還是東海過來,都能聚集在黃浦港附近,浦江對岸的大片土地,既能種田,又能修建城池屋舍,能抵得上好幾個福建月港。這上海縣,真是老天爺賞飯吃的海貿良港啊。”</p>

鄭海珠是發自內心地在闡述這段話。</p>

她讚美的,分明就是記憶中後世繁華的黃浦江外灘、浦東外高橋集裝箱碼頭、寶山港口等地。</p>

末了,她帶著篤誠的笑容,與黃尊素道:“老爺,針砭時弊沒有錯,但不能空談空議。更有用的,還是想著,怎麼給朝廷開源。弗朗基人、紅毛番、倭人手裡,如今都有大把白花花的銀子,我大明為何不去賺?”</p>

黃尊素畢竟是這個時代頂尖的知識分子,這些時日來多加思索,又查閱朝廷曆年邸報,了解了隆慶開關後月港的公販規矩,以及萬曆初年起朝廷就在澳門對弗朗基人開展的管控,他已逐漸接受了將上海縣發展為第三個海貿關口的點子。</p>

此時,他沉吟須臾,終於對鄭海珠開口道:“開關有利有弊,須思量,如何趨利避害。聽內子說,姑娘過幾日就要與劉公公他們會合,往月港去。倘使有機會,請你務必與劉公公陳說,鬆江府可以開關,但不能成為第二個廣東,上海縣不能成為第二個澳門。”</p>

鄭海珠正色道:“自是不可以!洋人用船裝著銀子來買貨,可以。用船裝著火器來要地,休想。”</p>

她轉過身,眺望著對岸那塊後世成為浦東陸家嘴金融區的土地。</p>

黃尊素所說的隱患,她也一直在考慮。</p>

晚明的吏治太渾濁了。</p>

遠在嶺南的廣粵地區,皇權更是鞭長莫及,當年葡萄牙人就是利用這一點,在用大炮轟不開大明的國門後,采取賄賂廣東地方官的做法,竊取了澳門。</p>

葡萄牙人雖然也給明朝政府貢獻一點點地租,但偷逃商稅、販賣人口、騷擾百姓,甚至畜養倭奴為非作歹的事,更沒少乾。</p>

作為後世來人,鄭海珠太清楚,十七世紀到二十世紀早期的歐洲列強,都是什麼貨色。</p>

無論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還是荷蘭人、英國人,對外侵略、掠奪殖民地的需求,刻在他們的骨子裡,也是西方資本的原始衝動。</p>

也正因此,在大航海時代,大明帝國,應該率先以主權國家的姿態開海,以主權國家的姿態參與海洋秩序的製定。</p>

而看似暮氣沉沉的帝國官場,其實並不缺乏有識之士,來阻擊洋人披著貿易外衣的侵略蠶食行徑。</p>

“老爺,”鄭海珠盯著黃尊素道,“你提到濠境澳門,據我所知,就在兩年前,兩廣總督張鳴岡張部堂,似乎對弗朗基人進行了更為嚴格的約法。來鬆江買布的粵商說,番船到濠境,必須進港,聽候丈抽,若停留在海防外洋,我大明水師可以直接扣貨燒船。還有,澳門在今後數年內,隻許修繕已有的房屋,弗朗基人不許新造高樓廣宇,否則也有兩廣海防道直接焚毀。”</p>

黃尊素越聽越專注,繼而展眉叫好:“正該如此!鄭姑娘,我回去再思量一番,將所慮的關節,逐條寫下,勞你給劉公公看,可好?”</p>

鄭海珠明白,黃尊素對提督太監劉時敏的態度緩和,並非因自己那次吵架說服了他,而多半是知曉劉公公乃太子黨,符合他們東林學派清流的政治立場。</p>

她遂欣然點頭:“定會呈給劉公公,並且,縱然人微言輕,我也要細說給他聽。”</p>

二人又在北風中站了一會兒,遙望水天一色的凜冬江麵。</p>

與不是家眷的年輕女子並肩而立,彼此陷入沉默卻毫無曖昧或者局促,黃尊素似乎從未有過這樣奇特的體驗。</p>

他隻覺得,這種沉默,如自在花兒靜靜開,反而令自己靈府清明。</p>

末了,他轉頭道:“聽說馬將軍此番也一起去,護衛劉提督和福船。那本官就祝馬將軍和鄭姑娘,一路順風。”</p>

(第二卷完)</p>

注:妻子通過寫作或者參加文會掙錢,丈夫在家帶孩子,並且支持她,明末江南出現這樣的現象,不是我捏造的。可以參考美國學者高彥頤的學術著作《閨塾師》中關於江南才女黃媛介的部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