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瓦樓是鬆江府有名的酒樓。</p>
人們聽慣了“醉仙”、“萬隆”、“鶴鳴”、“寶豐”之類的字號，起初對“秀瓦”二字頗為好奇。</p>
酒樓主人姓馮，說是自己和老婆，一口氣生了三個閨女，乃弄瓦之喜。又說自家閨女一個比一個好看，“秀瓦樓”因此得名。</p>
馮老板四十來歲，圓胖臉，淡眉毛，一對溫和的牛眼，迎來送往的笑容自然真誠，有時看到門口來了花子，也不像彆家那般唬著臉趕人，而是招呼夥計送一缽飯，甚至還給小花子兩塊葉榭軟糕。</p>
日子一久，本地人對這個江西過來、從小夥計打拚成店主的馮老板，不吝讚譽，紛紛照顧他家生意。</p>
前年，馮老板將秀瓦樓好好整飭一番，二樓每個雅間裡，都陳設著三五件景德鎮名窯燒造的好瓷，什麼五彩瑞獸蓮瓣觚、青花纏枝紋牡丹筆洗之類，皆為小姐奶奶或者文人墨客附庸風雅時所愛鑒賞的。</p>
酒樓的故事和格調都有了，聲名更隆，往來鬆江府的絲商、棉商們，也將這裡作為請客談買賣的好地方。</p>
這日，恰逢一府三縣的衙門休沐，初夏的天氣又舒適宜人，到了午間，秀瓦樓高朋滿座，連二樓繞著回廊的十幾個雅間也擠滿了客人，</p>
“婺州火腿蒸鰣魚一條。”</p>
“抱籽河蝦燴黃鱔一份。”</p>
“熏癩絲十個。”</p>
“四腮鱸魚釀筍丁肉餡一盤。”</p>
夥計們穿梭上下，清脆如唱戲念白的嗓子，亮得此起彼伏。</p>
但報菜名報得再熱鬨，也不如客官們對於城中時聞談得熱鬨。</p>
馮老板親自端著一盆“臭冬瓜蒸臭莧菜梗”和一壺紹興黃酒，穿越層層聲浪、陣陣聒噪，給一間雅室的客人上完菜，又撩了袍子噔噔噔走下樓，來到榴花紅豔的酒樓中庭，向來晚了隻能坐加桌的貴客們一一告罪，吩咐夥計們贈送幾樣糟鹵小菜。</p>
“馮老板，蠶神降罪韓府那個外鄉自梳女，差點把她給烤成蠶蛹，你聽說了沒？”</p>
一個食客撈起半隻香糟雞爪，嘬了嘬淋漓的味汁，咂著嘴和馮老板閒聊。</p>
“當天就曉得了，”馮老板殷勤地給席間諸位斟一圈酒，容色平和道，“我們整日裡忙生意的，沒有福份去看巡遊，但如此駭人之事，豈會傳得不快？不過……”</p>
馮老板轉身吩咐一個夥計快給樓上雅間去添熱茶，才又對著上首那位啃雞爪的老者道：“不過，小弟我是不相信的。都說那位鄭姑娘帶來她老家漳絨的織法，用絲線和我們鬆江棉布混織的帕子，朝廷都看中了，定走販給洋人。這不是蠻體麵的嘛，蠶神娘娘曉得自己子孫吐出的絲，派了這番用場，應該高興才是，降罪那個自梳女做甚……”</p>
馮老板一個“甚”字還沒說囫圇，身後的樓上忽然傳來男女混雜的尖叫聲。</p>
他麵前的老食客，眼中也刹那間露出驚恐之色，嘴裡叼著的雞骨頭叮啷一聲落在盤子裡，人像彈簧一般跳了起來。</p>
馮老板回頭看去，登時也駭得目瞪口呆。</p>
但見二樓的一個包間，青天白日的，卻火光湧動，宛然紅亮耀目的碩大燈籠。</p>
洞開的隔門處，就像紅燈籠破了個口子，衝出一隻刺眼的迅速移動的火團。</p>
竟是個渾身著火的人，哀嚎著在走廊裡翻滾。</p>
一時之間，整座酒樓大呼小叫，打碎的碗碟聲響成一片。二樓的客人們衝下來，一樓的客人們衝出去，隻為“逃命”兩個字。</p>
馮老板高喊：“唧筒，唧筒，撲火。”</p>
夥計們如夢初醒，去牆角取來竹製的水槍式的救火工具“唧筒”，奔到水缸邊。</p>
他們的動作已算得迅捷，但當他們灌滿水，轉身奔向火情時，片刻前撕聲慘呼、瘋了似地往樓梯處跑的著火之人，已倒在樓梯處。</p>
夥計們兵分兩路，三個人對著火人和樓梯噴水，另外七八人去撲滅雅間的火。</p>
後麵那處的火勢，倒不旺，很快就偃旗息鼓，客人身上的火，卻像附骨之蛆般，頑強地與水柱抗衡，直燒得受難者頭臉四肢焦黑、骨頭外露，烈焰才變成火星子，最終熄滅。</p>
馮老板一屁股坐在地上，牙齒打了幾陣架，才反應過來，顫聲道：“報，報官，快報官！”</p>
一個老成些的夥計奔出門去，從後廚趕來的兩個廚子，卻驚叫道：“桌上怎麼有竹箔片子，哎呀，每桌都有，還寫著字，二點幺雞，啥意思？”</p>
……</p>
傍晚，天邊雲霞燦爛。</p>
韓府的花園中，鄭守寬正與韓希孟、鄭海珠說事。</p>
鄭海珠在家養傷的這些天，守寬照例每天去學校，與曹管事一道打理校務，與範裁縫跟進服裝與繡品訂單的進度，與孩子們同堂聽課。</p>
“姑姑，學堂裡諸事如常，劉捕頭派來的幾個青壯後生從早到晚在周遭巡查，也沒發現什麼異樣。姚先生不肯回家歇著，說她是官眷，有她在學校，暗處的惡人應不敢對學校有造次之舉，否則若傷及她，莊府台和黃老爺必定要徹查。”</p>
韓希孟看向鄭海珠，由衷讚道：“阿珠，你好眼力。當初我見到黃老爺這位嬌妻，隻當與流連後宅、玩賞珠玉的少奶奶無甚兩樣，沒想到她與你一道出門做事，竟頗有幾分韌勁與膽識。”</p>
鄭海珠抿嘴笑笑。</p>
她當初隻是憑著一則經驗，相中黃尊素的妻子，即，有出息的孩子，大概率有不錯的母親，黃宗羲的娘，應該“魔法值”可期。</p>
當然，現實中也不乏反例，所以鄭海珠覺著，自己運氣不錯，姚氏真的挺能扛事。</p>
隻聽韓希孟又問道：“守寬，盧公子與二哥，去過佘山了麼？”</p>
守寬點頭：“盧公子說，顧少爺帶著他將諸家桑園與那紮白馬花車的鋪子，都走訪了。公子說，要將硫磺和木炭煉成湯汁那樣，須得極高的熱力，因而顧少爺去打探，這些人家，可有親眷是打鐵或者燒窯的……”</p>
守寬剛說到此處，前院忽然響起一陣丫鬟婆子的尖叫。</p>
繼而傳來彭管家和一眾小廝的呼喝聲。</p>
“閂門，閂門！”</p>
乒乓聲中，丫鬟婆子護著主母錢氏，滿麵倉皇地跑來後院。</p>
韓希孟倏地站起來：“二嬸，何事？”</p>
這些時日韓二爺去蘇州談買賣，二奶奶錢氏更是一家主心骨。</p>
此刻，她努力露出鎮靜的神態，沒有回答侄女，而是對著鄭守寬沉聲道：“阿寬，你現在就從後麵逃出去喊人，顧府、董府，縣衙，就說蠶農的爺叔兒子的，圍了我們家，後頭說還有人趕來，要把阿珠抓去燒了。讓官差和家丁快來救命。”</p>
“啊？”鄭守寬大吃一驚，“二奶奶，為何要燒我姑姑？”</p>
錢氏隻管推他走：“我自會與你姑姑說，你現下快走，莫叫人堵住了。”</p>
鄭守寬醒過來，拔腿便走，須臾，跟過去的丫鬟跑回來，喘著氣稟報：“二奶奶，阿寬出去了，幾息功夫，好像就有男子罵罵咧咧從前頭包抄過來，隻是砸門，似未捉住阿寬。”</p>
錢氏眉頭鎖得更緊，簡短地對韓、鄭二女道：“蠶農們說，午間在城廂那邊的秀瓦樓，一個寧波來的行商買了阿珠繡的一些見不得人的荷包，被蠶娘娘用天火燒死了，和那天燒阿珠的火一模一樣，蠶娘娘還留下了竹箔在酒樓，明晃晃指向一個鄭字。這種鬼話，我和老彭自是不信的。奈何蠶農如瘋了一般。”</p>
鄭海珠心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何曾賣過荷包給寧波行商了？見不得人的又是說得什麼鬼？</p>
但她飛快地和韓希孟對了一眼。</p>
二人心照不宣：精彩的戲份，要來了。</p>
不過，此刻還必須瞞著院內諸人，特彆是三房那個又蠢又惡的丫頭。</p>
為了演戲逼真，隻能受累善良的二奶奶再擔驚受怕一陣。</p>
鄭海珠於是作出迫切之色道：“二奶奶，小姐，先不去猜陷害我的是誰。吾等去地窖避避吧，拖得一陣是一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