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到小暑節氣了，出梅卻還得十天左右。</p>
鎮江本地人還好，北方來的異鄉客，不論袍服錦繡的嬌貴官商，還是衣衫襤褸的窮兒糙漢，都有些熬不住這仿佛濕布蓋臉的悶熱。</p>
運河邊的纖夫裡，很有些山東漢子，不怕烈日曬，卻怕黃梅天，難免抱怨著罵幾句。</p>
這種時候，本地的纖夫雖靜默不響，心裡頭卻是巴不得外來者多被悶死幾個，搶活兒的人，就能少一些。</p>
然而這一次，山東漢子們不但沒有中暑之虞，還交了狗屎運。</p>
蘇鬆那邊來了大戶人家，招家丁護院，點名隻要從山東逃過來的青壯流民。</p>
看中的，每人發兩身新衣裳、一雙新鞋，到鬆江後，月銀一兩，吃住在主家。看不中的，給一錢銀子的賞錢，算作耽誤拉纖的報酬。</p>
消息傳開後，好幾個碼頭的青州籍和兗州籍纖夫們都湧到招募點，烏泱泱足有兩百多人。</p>
本地的挑擔貨郎路過看到，詫異原來鎮江的纖夫裡竟有如此多山東人，不免好奇地和茶攤夥計搭訕。</p>
“這位小哥，我倒是聽說這幾年山東府水災蝗災不斷，但上頭不是講了嘛，萬歲爺仁義，把租稅要麼減、要麼免，怎滴還有這許多逃出來的流民？”</p>
茶攤夥計道：“我問了他們，他們說，就是因為朝廷減租減稅，他們才沒了活路咧。”</p>
貨郎詫異：“咦？這卻是為何？”</p>
茶攤夥計笑臉迎人慣了，頗為耐心地解釋：“比如，同一個地方，五家貴人富戶一共有地八千畝，一百家窮戶一共也有地八千畝。前朝的時候十稅一，每畝地抽一鬥稅，富戶一共納稅八百石，窮戶也納稅八百石。現在，叭唧，仁政來了，改成三十稅一。老兄，你算算，五戶有錢人，和一百戶窮人，分彆交多少稅？”</p>
貨郎脫口而出：“忒簡單了，五戶有錢人，交二百七十石，一百戶窮人，也是交二百七十石。”</p>
夥計冷笑：“可是，這個地方要養那麼多的吏員，州府迎來送往的花銷也不得了，朝廷還常常各種攤派，一千六百石的稅，仍是不能少的。但富戶往往要麼家裡有人做官，要麼平時沒少孝敬官老爺和稅吏，所以，缺的那一千零六十石的稅，還是要逼著窮戶湊出來。老兄你再算算，窮人每戶多交多少鬥？”</p>
賣貨的，什麼時候怕過心算，很快給出答案：“啥？每戶多交十石又五六鬥，每戶一共要交十三石又三鬥？這，這比不減稅的時候多交了快一倍啊！”</p>
夥計點點頭，又搖搖頭，歎氣道：“荒年倒比欠年交得更多，換作你我，是不是也得跑？”</p>
貨郎和夥計，物傷其類，都不再說話，眯眼望著河灘邊的纖夫們。</p>
恰見到一個後生跪下來，給麵前的一男一女磕頭。</p>
……</p>
“不要磕頭，把這條汗巾拿好就成。三日後，憑我家的汗巾，才能上我家的船。”</p>
鄭海珠示意年輕的纖夫站起來，便不再看他，盯著後麵穿著藍布短衫的人道：“你，來。”</p>
藍布衫子忙上前，哈腰道：“姑娘好，小的今年整二十，年初就來拉纖了，單一個丁口，家裡娘老子都餓死了，小人也沒媳婦，我們那村，這幾年都說不上媳婦，哪家的閨女肯嫁過來餓死呢？”</p>
這藍布衫子，始終支棱著耳朵，聽前一個老鄉回答鄭海珠的問題，見他答完了就被相中，輪到自己時，便自作聰明地直接報答案。</p>
鄭海珠側過頭，給了吳邦德一個眼神。</p>
吳邦德會意，走到藍布衫子跟前，忽然將他的衣服輕輕一扯。</p>
“哎，哎，公子你做甚？”</p>
藍布衫子掙紮道。</p>
鄭海珠走上去，指著他的肩膀：“這位兄弟，你是銅頭鐵臂嗎？拉了小半年的纖，肩頭不但沒有繭子，連皮都不破。”</p>
藍布衫子霎時噤聲，目光複雜。</p>
吳邦德放開他，冷冷說聲“走吧”。</p>
藍布衫子確實不是纖夫，而是在鎮江坑蒙拐騙的鼠輩，因想著自己也從兗州來，麵膛又黑，便想試試能不能混進來，若被選上，去鬆江大戶家裡趁機偷盜一番就跑，豈不是爽翻了。</p>
不料這麼快就穿幫了。</p>
藍布衫子惱羞成怒之下，退開四五丈後，扯著嗓子對鄭海珠吼道：“臭娘們兒，不要臉的騷狐狸，看你這打扮，是個寡婦吧？騷勁兒上來了，青天白日的，當著你這姘頭的麵，就要看男人身子！”</p>
吳邦德平日裡在鎮江很低調，除了軍營和知府的幕僚們，城中商戶和百姓都不認得他是戚金的義子，遑論藍布衫這種外鄉人。</p>
此刻，已經走回到鄭海珠身邊的吳邦德，聽到這般汙言穢語，如何能做到充耳不聞，正要轉身去揍那藍布衫子，鄭海珠卻一把拉住他，低聲道“識人的好機會”。</p>
隻見須臾間，等候麵試的隊伍裡，就蹦出去六七個纖夫。</p>
藍布衫子過完嘴癮，還是惜命的，耗子般往州城方向逃竄。</p>
但纖夫們為了對鄭海珠這個金主邀功，勁頭更足，很快追上藍布衫子，摁在地上。</p>
鄭海珠迅速地瞥向眼前沒有去追的纖夫們，裡頭有不少，滿臉帶著看戲的興奮，起哄道：“打，打死他。”</p>
也有人來勸鄭海珠：“姑娘，莫要出人命哪，為這種人惹來官司，不值當。”</p>
鄭海珠將表現不同的人看在眼裡後，快步走過去，喝斥道：“不要打他，讓他走。”</p>
幾個出頭的纖夫裡，也是反應不同，有人聽話地收手，有人則不甘心地搡上幾拳，罵一句“老子恨不得打死你個王八羔子”，才放開藍布衫子。</p>
對於後者，鄭海珠默默地把他們從自己心裡的入選名單中劃去。</p>
慈不掌兵的權力，隻配統帥來實踐。</p>
小兵不聽指揮、一味出氣，怎麼能收進隊伍來。</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