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尊素拍拍鄭芝龍的肩膀，對鄭海珠道：“待徐翰林到鬆江，我去拜見時，要細說上海開關之事，懇請他回京後也上書，看看能否添一把柴。言談中，我會先替你把火器的事提一提，由頭是，鬆江府像漳州月港那樣開關的話，海防之責更重，金山衛、吳淞港，總不能沒有槍炮吧。然後，你再去請徐翰林，詳談。”</p>

鄭海珠就喜歡黃尊素這種逐漸明顯起來的為官畫風，並不油滑膩味，但對於體製內如何找人、如何促進辦成正事，套路嫻熟。</p>

她於是趁此火候，提了一個自己琢磨很久的事：“黃老爺，我們學校教幾何的先生，說徐翰林門下有一位愛徒，姓孫，名諱上元下化，也醉心西學，尤愛參研西人戰事中的火攻之法。若能請來鬆江，不亦善哉？象升和芝龍都是後輩，初入門而已，象升明年又要去鄉試了，科舉畢竟才是他的正途嘛。”</p>

最後一句話讓黃尊素聽得很舒服。</p>

這已經是鄭海珠今天第二次在自己麵前表現出看中科舉了，好比對著魯班誇讚做木匠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體麵之事。</p>

黃尊素嘴角往上噙了噙：“孫元化，此公很有名。他就是上海縣人，才高思慧，五年前便中了舉人，但他與傳教士們過從甚密，耽誤了製藝，進士二次不中，現在倒的確投在徐翰林門下。”</p>

鄭海珠心道，那就對了，時間線沒記岔，這人我也要。</p>

孫元化呀，晚明以舉人、而非進士之身官居二品的人，能有幾個？</p>

何況後來他巡撫登萊時，對遼將還是不錯的，發生關寧鐵騎胖揍東江戰魂那樣的晚明第一內鬥醜聞，也不好過分怪他判斷有誤。</p>

徐光啟的門人，東江鎮的同情者，打建奴的鷹派，這樣的人，怎能不到我的碗裡來？</p>

鄭海珠於是懇切地望著黃尊素：“那就請黃老爺，也幫著請詢徐翰林，孫老爺可否來指教一二。”</p>

……</p>

風裡有一絲清涼之意了。</p>

即使靠近打鐵坊，盧象升也覺得，額頭與麵頰，都在初秋微風的輕拂下，沒有了躁熱之意。</p>

盧象升等候在門口，先看到兩個孩子出現從複園的主屋轉進來。</p>

由於母親姚氏的推動，黃宗羲已成為文武皆通的盧象升的迷弟。</p>

這個七歲的男孩子，現在恨不得成為盧公子的貼身跟班，與他一起嘗試各種有趣的水火與兵仗實驗。</p>

“盧大哥，這是徐蕙珍，學校用的《幾何原本》，就是她阿爺筆受的。”</p>

鬆江話管祖父叫“阿爺”，“筆受”則是翻譯的意思。</p>

徐光啟的孫女，徐蕙珍，落落大方地朝盧象升行了個禮，目光已粘在他手中的合機銃上。</p>

“盧公子，你們這個鳥銃，仍是火繩點火嗎？”</p>

她今年剛滿九歲，說話的嗓音還帶著明顯的稚氣。</p>

盧象升卻被這娃娃音問得一愣，好奇地反問道：“蕙珍小姐，難道還有旁的點火法式嗎？”</p>

“蕙珍說的，是燧發銃。”</p>

鄭海珠的聲音響起來。</p>

她身後，黃尊素和鄭芝龍，陪著一位長者走進院子。</p>

那長者年近花甲，須發黑白摻半，個頭瘦小，甚至還沒有鄭海珠高，但凹陷頗深的眼眶裡，目光灼亮如炬，加之鼻子略有些鷹鉤，使他看起來頗為精明。</p>

好在他麵帶和藹笑容，眼角與唇邊的皺紋都往上舒展，一派仙風道骨之氣，便將那份鷹鷂的老辣犀利，蓋住了。</p>

盧象升估摸著，這位便是徐光啟徐翰林，忙上前見禮。</p>

從京師回江南省親的徐光啟，今日是第一次見到鄭海珠和她的夥伴們。</p>

不過，春天時經兒媳顧蘭介牽線，徐光啟已派遣曾與自己一同翻譯《幾何原本》的助手，來到鄭海珠的學校做先生。</p>

助手任教後，給徐光啟的信中，對鬆江這所新式學堂頗多讚譽。</p>

小孫女徐蕙珍見到爺爺後，更是像個啁啾聲悅耳的小黃鶯一般，從鄭姑娘教她把聖母瑪麗亞畫成觀音娘娘、把出埃及記畫成西王母升海開始，把鄭姑娘的各樣作為，講了一遍。</p>

徐光啟這個提倡“開眼看寰宇”、卻不見容於守舊同僚的文臣，得知江南民間竟已開始出現這樣思維開闊的年輕人，頗為驚喜。</p>

徐光啟在朝中不黨不群，反感黨爭。浙黨領袖、當今首輔方從哲，去年利用京察手段大量排擠打壓東林黨文臣，令徐光啟十分厭惡。</p>

此番回到鬆江，黃尊素來拜見他時，卻並不囉嗦東林派的委屈，隻坦誠而務實地闡述上海港像月港那樣開關的緊迫性。</p>

徐光啟對黃尊素這個東林子弟、宦場新兵，未免刮目相看。</p>

是以，黃尊素稍作提引，徐光啟便爽快地讓他陪自己來看看鄭氏學堂裡的火器研發。</p>

此刻，徐光啟見盧象升這個後輩，亦與鄭海珠一樣，氣品上乘，愛才之心更熾。</p>

他興致勃勃地接過盧象升手中的合機銃，指著火門處道：“老夫的泰西友人利瑪竇，曾提過，西人已有人改火繩擊發，為打石擊發。他曾請故鄉的教民為他尋訪圖紙，可惜未有回音，利瑪竇也往生了。老夫方才與鄭姑娘提起此事，她說聽來如燧人擊石取火，倒是先給起了個名字，叫燧發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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