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香碎步而來，開門引著王月生進到禪室中。</p>
“郡主。”</p>
王月生跪下，向坐在窗下的老人行叩拜之禮。</p>
繆瑞雲放下手裡的繡繃，和藹道：“又不是在鄭首輔和劉將軍跟前，對我行什麼大禮呀。孩子過來坐。”</p>
王月生依言起身，在竹香搬來的一個圓凳上坐了。</p>
“幾時來的？”</p>
“回郡主的話，昨日午時，夜航船就到湧金門碼頭了。因知曉鄭芝龍這些時日是在鬆江的，不會在杭州撞上，所以我下船後，去尋他們的‘濠明‘商社，還真的在吳山下的清河坊找著了，他們好像，正有貨物往北去，杭錦、麻布、茶葉都有，竟然還有新米。”</p>
繆瑞雲笑道：“江南都是兩季稻，立秋前收一批稻子，礱穀脫殼細碾，米商可不就是此時賣出來。估計他們是要賣給京師的南籍官員和商賈。今歲北邊三月旱災，六月水災，糧食必然歉收，包括引種過去的稻穀。”</p>
繆瑞雲其實到杭州禮佛的第一天，就派竹香去看了鄭海珠等人開的商社，摸清了近況。</p>
今日，王月生主動而準確的彙報，令繆瑞雲很滿意。</p>
“所以，月生你看，這個姓鄭的丫頭，選人的眼光很不錯。我先還不曉得，聽她提及後，才讓劉將軍著意打聽了，毛文龍區區一個守備，遼東張巡撫竟也曉得，可見此人在那邊頗能來事。現下瞧著，他兒子也能成為鄭丫頭商社生意的左膀右臂。說到底，鄭丫頭很能聚攏賢才，我與鄭首輔說，我和劉將軍在大陸，是真的想扶持此人。”</p>
繆瑞雲一麵說，一麵觀察王月生。</p>
她是在宮裡待過多年的人，對於年輕女子的神色十分敏感。</p>
王月生聽到自己誇獎鄭海珠時，臉上是一種躍躍欲試的表情，想要補充。</p>
“郡主，鄭姑娘的心地，也很好。”</p>
“哦？怎麼？”繆瑞雲問道。</p>
王月生遂將鄭海珠與徐大化翻臉的事，仔細說了。</p>
末了，王月生帶著半是興奮、半是懇切的口氣道：“所以這次，真是巧，我不必尋其他由頭暫離鬆江，來與郡主一同拜見鄭首輔了，我的由頭是，來拿祖傳的寶貝，變賣後，解她的燃眉之急。郡主不是說，鄭首輔這次要賞賜我嗎？我便將這份賞賜換成銀錢，給鄭姑娘造火器，如何？”</p>
繆瑞雲犀利的目光閃了閃。</p>
有意思，這個方家的後人，和那姓鄭的丫頭一樣，不吝嗇呐。</p>
繆瑞雲笑道：“看來，你挺喜歡鄭姑娘的。”</p>
王月生沒有掩飾自己的動容：“她真的有幾分骨氣。”</p>
繆瑞雲適時道：“那怪不得你喜歡她。你的祖輩，最讓人敬重的，就是讀書人的骨氣。你再看看如今大明這些做官的讀書人，儘是那個太仆寺卿之流了。所以江山，還是得回到咱們這樣的人手裡。”</p>
王月生重重地點頭。</p>
對於江山的這個話題，她已經從幾年前第一次聽到時的震驚和惶然，變成如今堅定的信念。</p>
她的悲慘的童年，屈辱的少年，在被天降來客告訴她“你的祖輩是方孝孺”時，都有了答案。</p>
如果不是那個篡位者，兩百年後出生的她，依然姓方，而不是和其他在當年驚險幸存的親人一樣，被迫改姓。她和她的堂兄們，或許也和韓希孟、張岱一樣，是地位尊貴、與賣身賣命全無乾係的世家千金、公子。</p>
她抬起頭，平靜淡然地對繆瑞雲道：“郡主說讓我籠絡她的心，這次真是個頂好的機會。”</p>
繆瑞雲盯著她：“去年你來和我說，張岱竟然要給你贖身，拜托鄭姑娘給你個容身之所，我就曉得，遇上這麼巧的事，若還是繼續讓你呆在秦淮河，探聽官員們喝多了之後吐露的朝中秘聞，是屈才了。如今看來，你果然適合留在那丫頭身邊。”</p>
王月生道：“她完全不看輕我，那麼，和介入她的商社比，我何不用此時機，成為她造火器的幫手？有劉將軍和徐光啟去奔走，鬆江像濠境的弗朗基人那樣開個造炮坊，朝廷應能準吧？隻是不給錢而已。”</p>
繆瑞雲其實，方才聽完王月生敘述鄭海珠缺錢的困境，就已經做了個決定。</p>
她不急著說出來，隻是要看看王月生的心性。</p>
此刻，又一個測試完成，繆瑞雲也可以擺出真摯之態了。</p>
“好丫頭，你這些年也很吃了些苦，主上讓鄭首輔賞你五千兩銀子，是你應得的，你自個兒放在身邊，以備將來急用。至於籠絡鄭姑娘的銀子，老身給你另外準備一個可以換大錢的‘傳家寶’。竹香，去把南邊這次送到的東西，拿來。”</p>
竹香忙起身，往裡間走。</p>
這個間歇，繆瑞雲麵上慈和之色更濃，暖聲兒道：“丫頭，往後我們在鬆江保不準也會常見，你可千萬不能喊出‘郡主’這樣的破綻。”</p>
“月生謹記繆阿太的教誨。”</p>
“真是機靈孩子。對了，聽說張岱與你相會後，鄭姑娘領他去見了黃尊素？”</p>
“是的，他與我說，黃老爺是個和氣人，並不像外頭傳說的那般古板瘮人。”</p>
“嗯，此人的仕途也大為可期。他嫡妻如今與鄭姑娘交好，也不嫌棄你，你對他家亦要設法親近，將來都是在朝中能用得上的。”</p>
“月生明白，定也想法子投姚氏所好。</p>
繆瑞雲拿起手裡的繡繃，意味深長道：“再漂亮的圖景，也是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咱們不急，先攢攢人才。劉將軍說，現今龍椅上那個，身子骨撐不了幾年了。屆時看看，馬將軍能不能誆得福王舉事，兄弟鬩牆，我們牆外的能坐收漁利。若弟弟沒弄死哥哥，那咱們就再等等，建奴亦能耗去朝廷不少能勤王的隊伍。我們贏的那一天，總會來的，屆時主上封你為縣主，你光明正大地與張岱做夫妻。”</p>
王月生聽得憧憬之際，竹香抱著繆瑞雲說的“寶貝”回來了。</p>
隨著竹香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王月生雙眸中的晶芒，明顯熾烈起來。</p>
她伸出手，撫過那光澤沉雅的烏漆桐木。</p>
繆瑞雲看到，修長美麗的玉指，在“紹聖二年東坡居士”幾個字上停住，微微地顫抖。</p>
“我的天爺。這是，這是……”</p>
王月生有些語無倫次。</p>
繆瑞雲緩緩道：“明月入室，白雲在天。萬感皆息，琴言告歡。飛飛去鳥，涓涓流泉。臨風舒嘯，撫鬆盤桓。消憂寄傲，息焉遊焉。”</p>
王月生落下淚來。</p>
繆瑞雲輕拍她的肩頭：“拿去賣個大價錢，將來還會回來的。”</p>
王月生道：“月生明白，月生不會貪這把琴的。”</p>
繆瑞雲又道：“你及時告知鄭姑娘有造炮的念頭，很好，杭州現下有個人，正合適去引薦給鄭姑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