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木匠嘩啦抖開手裡一張棕毛氈似的牛皮，阻擋大黃狗的進攻，口中也“哦噓哦噓”地安撫。</p>

牛皮抖動間，褐色短毛背麵粉白色的部分不時閃現，又有水珠四散飛灑，帶起一股淺淺的血肉臊氣。</p>

“阿黃，過來！”鄭海珠即刻跨前去，喝住愛犬。</p>

黃狗得到主人的指令，身形漸漸定了下來，隻仍衝著阿山吠叫。</p>

仿佛刺激它的，並不是牛皮的血腥味。</p>

“阿山，大白天的，你走路怎地沒聲音，連狗的耳朵都聽不見，它定是也被你嚇一跳，惱火了。”鄭海珠笑著揶揄。</p>

阿山端著一笸籮石灰，窘迫得不知怎麼回答。</p>

胡木匠見鄭海珠站在滿是血跡的草垛前，忙解釋道：“旁邊鄉裡的一頭老牛，那邊農戶剛殺了的，我和阿山買來牛身的皮，在作坊中收拾了一陣，又去村頭河裡洗了洗，準備做盾牌。”</p>

“哦，”鄭海珠瞥了一眼阿山手裡的石灰，溫言問道，“這是泡牛毛的吧？怎麼想起做牛皮盾牌？”</p>

阿山小心翼翼地看向胡木匠，胡木匠爽朗道：“看我做甚，未必老漢我還要同你一個後生搶功勞？你與鄭夫人說吧。”</p>

阿山於是放下石灰，帶著討好之色稟報道：“夫人，小的那天看營兵試了一門小炮，他們講是野地裡接敵用的，炮彈三四斤，車架不用打得像運大炮的那麼結實。但小的也不免要想，炮彈小了，隻比合機銃的鉛彈大了沒多少，豈不是也更容易被擋住？嗯，小的並非覺得三斤炮不厲害……”</p>

阿山說到這裡，止住，觀察著鄭海珠的臉色。</p>

鄭海珠一邊聽，一邊掃視周遭，看到快要完工的多錠紡紗機邊，擺著幾塊大木板，還有木輪，顯然不屬於紡紗機的部件。</p>

“你是不是想做盾牌車，瞧瞧鐵彈會不會擊穿它？”</p>

阿山點頭。</p>

鄭海珠盯著他，須臾展顏：“你這是將官的腦子哪，裝著知己知彼的念頭。”</p>

阿山這回卻收起了臉上那總是討好人的神情，眼神肅然。</p>

“夫人，阿山的家，是韃子毀了的，阿山不想看到，我們在哪一場仗裡輸給韃子。”</p>

鄭海珠走到木板邊，用腳掀了掀，看到下頭還有一層鐵皮。</p>

胡木匠也趨步過來：“夫人，我倆去請教了戚家軍的幾位教官，他們說，如今鎮江的戚總爺，用的也還是當年戚少保營中的車盾打製法，一層鐵皮、一層木板、最外頭再蒙上老牛皮，牛皮上還要紮鐵蒺藜，因為可以卸下來鋪在地上，作拒馬用。但敵人若用來防禦野戰裡的小炮，應該不會釘上鐵蒺藜，否則炸飛的鐵刺更要傷到自己。”</p>

鄭海珠低頭想了想，和藹地笑道：“那就做一個楯車出來，用咱的合機銃和小炮都試試，看看啥角度、多少距離，會被這個楯車防住。”</p>

“哎，是，夫人。”胡木匠搗頭如蒜。</p>

他知道夫人賞罰分明，對火器坊裡的匠人尤其不會吝嗇，一個火門位置被改得更合理，都能拿到二兩銀子的賞金。冶煉、配伍火藥的匠人們，時常拿賞錢，這回總算輪到做木工的有機會表現了，胡木匠自然摩拳擦掌中。</p>

他讚許地望了阿山一眼。這東北旮旯的小子可以，性子老實，腦子聰明，自己還有個小閨女，也到了說親的歲數，要不也和姐姐一樣，招個贅婿進門。</p>

老胡愉快地暢想之際，鄭海珠卻從背包裡掏出一個木柄，走到阿山麵前，交給他。</p>

“花二的娘，也是給韃子害死的，隻留了個把手給她。你得空時給她做個軋棉籽的機子，裝上這個把手。”</p>

阿山忙接過，走到自己的木工箱前，將把手小心地放進去。</p>

他聽到身後，老胡換了戚然的語氣道：“花二好歹還記得親娘的模樣，我姆媽，在我周歲時，就染上天花走了。我呀，好比一輩子沒媽。”</p>

鄭海珠默然幾息，開口道：“被老胡你說得，我也想我姆媽了。”</p>

阿山輕輕蓋上箱子，心中暗道：誰不想額娘呢？額娘，此一回辦完了事，兒子回到赫圖阿拉，就把你的墳修一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