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尊素已經端起的酒杯，又放回桌上。</p>

他熟知對麵的女子，素來不拘文士們習慣了的應酬禮儀，但如此開門見山，並且直取肯綮，也著實令黃尊素怔了怔。</p>

“你今天才回京，就有人與你說了？”黃尊素問道。</p>

口氣平靜，仍帶著知交故舊的溫和。</p>

鄭海珠道：“今天還是明天，沒什麼分彆，旁人來提點的，還是我自己猜出來的，也沒什麼分彆。關鍵是，你們東林，是否一朝得勢，就也和彆派的閣臣言官一樣，試圖左右朝局、擺布聖裁？”</p>

“當啷”一聲，黃宗羲的筷子落在桌上。</p>

小少年實在沒想到，始終笑吟吟的、麵帶春風的鄭姑姑，就在刹那間，說出這樣重的話來。</p>

黃尊素瞥一眼兒子，與其說慍怒他的失禮，不如說在猶豫要不要立刻讓兒子回避。</p>

“回避什麼？”鄭海珠輕聲道，“宗羲又不是娃娃了，很快便是在考場裡寫策論的年紀，聽聽國事之爭，也無妨。”</p>

繼而又轉向黃宗羲道：“當初，我身陷韃子之手，是你娘給我的竹刻，指引著你爹爹救回我的命，我眼裡，你爹爹不僅是同僚，還是兄長一般，故而就算在這個什麼鶴亭樓，我敘起話來，也不會藏著掖著。”</p>

黃宗羲不敢接腔，心裡卻舒坦。</p>

他這個年紀，頂厭煩被當作乳臭未乾的小兒。僅憑這一點，鄭姑姑就比那幫老夫子，更叫人願意親近。</p>

“好，”黃尊素看著鄭海珠，輕歎一聲，緩緩道，“那我便與你直說，天津開關，難處確實，不僅僅在於向工部請款。”</p>

……</p>

“工部的臉再黑，有都察院的楊總憲臉黑麼！”</p>

翌日午後，乾清宮西暖閣中，天子朱常洛提到天津開關時，從麵色到語氣，都比昨夜酒樓裡的黃尊素，不善多了。</p>

以趙南星、楊漣這兩位禮部與都察院的東林派為首的文臣，反對天津開關的理由，皇帝朱常洛轉述的版本，和同為東林派的黃尊素轉述的版本差不多。</p>

焦點無非是，天津比登州離京師還近，倘使放開海禁，韃子混在商船裡怎麼辦？倭寇混在商船裡怎麼辦？敢言開關者，置京師九門的防護於何地？皇帝竟然同意這樣的提議，同為東林派的首輔葉向高，竟然不上奏反對，同為東林派的黃尊素，竟然不決絕地推辭，大明危矣，危矣！</p>

“危過來，危過去，最後成了，朕聽信商婦之言，比給褒姒放火逗樂的周幽王，還昏聵！”</p>

朱常洛說到最後，不顧九五至尊的克製和風儀，將茶蓋子在書桌上叩得叮當響。</p>

被賜坐於東首的鄭海珠，其實並不喜歡此情此景。</p>

或許大部分接近頂層權力核心的臣子，會對皇帝竟然對他們如此直率地吐槽政見不合者，甘之如飴，視作皇帝更看重自己的表現，簡直受寵若驚。</p>

但鄭海珠，更願意，此際身邊就有楊漣站著。</p>

彼此不必烏頭赤臉，而是光明磊落地辯一辯國策政務的利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