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挺身而出、文士長袍的男子，抹了一把鼻子下的鮮血，整理袍袖，搡開德格類的親兵，說了句“我自己會走”，便昂首來到侵略者的馬前。</p>

嶽讬居高臨下看著他，口氣卻不凶戾：“你住在本城？叫個什麼？文官還是商賈？軍戶還是民戶？”</p>

文士道：“老子非官非商，但大明百姓有名有姓，老子叫夏文明，本城民戶。”</p>

“你戴的這個，是明國讀書人才有的頭巾吧？”</p>

“是又怎樣？”夏文明冷冷道。</p>

“尼堪狗，跪下回主子的話！”一旁的鼇拜舉起馬鞭作勢要抽。</p>

嶽讬抬手阻止，繼續道：“聽說你們明國的讀書人，最看不起當兵的。你倒是和他們不一樣。”</p>

夏文明的下巴頦抬得又高了些，眼中卻不再僅僅盛著麵對入侵蠻夷的厭惡與不屑，而是多了幾分肅然，光明正大地送給嶽讬。</p>

“我們的守備和把總，力戰不降，有男兒樣。你們若也有點沙場男子的心胸，就讓我將他們的屍身好好裝殮，葬於此地，砌墳立碑。”</p>

嶽讬盯著夏文明，看了須臾，側頭將這番話用女真語說給德格類聽。</p>

穆棗花則觀察著兩個貝勒交談時的細微表情。</p>

很快，她先於兩個真正握有生殺大權的男人，作出了反應。</p>

“夏先生，我願意出資，請你雇些民夫，將其他戰死兵卒，一並掩埋入土，”穆棗花說了這幾句，又轉向嶽讬，換了女真語道，“嶽貝勒，不要燒屍體。戰後，收買人心、安撫俘虜是要緊事。”</p>

夏文明隻聽得懂漢話的部分，不免帶了驚詫之情看向穆棗花。</p>

穆棗花報以平和的回望：“我是正藍旗的漢人，大汗與貝勒待我們歸順的漢民很好，還準我帶著旗丁跑買賣。夏先生不必奇怪，你這般仗義，我自應拿出剛掙的銀子助你，也是為自己積德。”</p>

夏文明愣怔了片刻，衝穆棗花抱一抱拳，又看回嶽讬。</p>

嶽讬見這個明國書生，竟然未對穆棗花說出“你這個忘了祖宗的無恥婦人”之類的話，心中已有了幾分計較。</p>

“夏先生，你的明國同宗之人，說得在理。我命親兵看護著你們，自去安葬你們的將士吧。”</p>

暮色四合時，嶽讬的親兵，帶著穆棗花和夏文明，從城外回到建州將領暫住的鵝毛城軍府中。</p>

“夏先生家中，一片狼藉。”穆棗花道，“鄰人說，是砸死把總的民戶們乾的。”</p>

嶽讬放下正在研究的一柄明軍剛刀：“家小可有事？”</p>

“所幸先生是獨居。貝勒，我怕晌午那些人，再攻擊夏先生，可否讓他今夜先在此處安身？”</p>

“嗯。”嶽讬對穆棗花的建議點點頭，示意親兵給夏文明尋個歇腳的旮旯。</p>

親兵探尋地請示道：“主子，要不要捆了？”</p>

“不許綁，”嶽讬乾脆站起來，走到幾步外黯然佇立的夏文明麵前，一字一頓道：“在我建州，大汗與我們這些旗主，最敬重的，也是讀書人。夏先生看我們如蠻夷，我卻不能不對先生以禮相待。”</p>

夏文明沒有在語言與肢體上，對敵人的頭領有所回應，隻沉默著隨親兵離開了。</p>

嶽讬對另一個親兵吩咐了幾句，親兵領下徹夜看守夏文明的任務，也跟了過去。</p>

穆棗花衝嶽讬靠近了些，輕言道：“挖墳時，我問了他的來路。他本是遼陽人，自己也中了秀才，但有牛脾氣，看不慣那裡的文士，加之父母歿了，他乾脆跑來鵝毛城，住在外祖家留下的老宅，平日裡給人寫信、幫往來商賈定契啥的，掙點口糧銀子。那個死了的把總，家裡娃跟著他認字，對他不錯。”</p>

嶽讬仔細聽著。</p>

從義州北歸的途中，穆棗花與他深談過，自己其實更認可四貝勒皇太極的做法，寬待漢民包衣，並且要慢慢地招撫滿漢邊境識文斷字的明國人，就像當初那個從撫順弄來的範文程一樣。雖然範文程最後死在北京，但畢竟潛伏了大半年才露餡，這至少證明，漢人無論是加強大金國的內部文治，還是被派出去做諜探，都有用。</p>

故而，今日穆棗花出麵說那幾句話時，嶽讬已估摸著，她想招安這個夏文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