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薔薇與自動手記人偶】(1 / 2)

紫羅蘭永恒花園 曉佳奈 16712 字 1個月前

ever after 第1章【薔薇與自動手記人偶】 翻譯:橘子冰淇淩</p>

等等。</p>

我如此祈求。</p>

金色的發絲,深紅色的絲帶。</p>

綴著蝴蝶結的白色百褶連衣裙。</p>

水藍色帶褶邊的陽傘。自己所尋找的這一切,都在調皮的微風中颯颯搖曳。</p>

——等等。</p>

我喘不過氣。紫雲木的花朵遮住了視野。</p>

仿佛要將眼前所見的一切全部吞沒一般的這份美麗。</p>

但是現在隻是在妨礙我。我不需要這些。</p>

求你了,等等。</p>

淚水滲出眼眶。</p>

這滴淚水,是悲傷,是釋然,亦或者是懊悔。我不明白。夠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p>

我在做什麼,我不明白。</p>

恐怕,從來沒有明白過。</p>

就連自己受到傷害這點,也不明白了。</p>

——等等。</p>

如果是說,此刻我[譯者注。俺(おれ),本篇人稱,常用於男性的自稱。]還明白什麼。</p>

“薇爾莉特,等等!”</p>

那就是,我希望她能把我帶走,離開這裡。隻是這樣而已。</p>

所以啊,請等等我。不要丟下我。</p>

春天。果然提起四季,最先想到的還是春天。</p>

紫色櫻花爛漫綻放之際,我與她相遇了。</p>

輕盈、飄渺。撲撲簌簌,飄飄灑灑。</p>

紫色花瓣漫天飛舞的季節。春天,新綠萌發,萬物複蘇的季節。</p>

說起春天,人們的心中會率先浮現出哪種顏色呢?</p>

在某塊土地上,到處洋溢著櫻花溫柔的粉白色。</p>

在另一塊土地,聽聞春日間遍布大地的,是三角梅純潔無暇的雪白。</p>

也有些地方,樹木淺綠的嫩芽,正從融雪中悄悄探出頭。</p>

對於我來說,說到春天,那就是紫雲木了。</p>

位於大陸西南的達次地區,山中有一條藍花楹河。這是條大河,如巨人的繩索橫亙在田野間,斬斷連綿的群山,蜿蜒其中。這條河得名於四周漫山遍野生長的藍花楹,即紫雲木。每到花開時節,水麵就會染上一層夢幻般的紫羅蘭色。</p>

普通的樹木,會為了發芽、結果,不斷深深向下紮根。但藍花楹不同。仿佛捧著一大束鮮花的雙手,它開滿花的枝條不斷向上伸展,伸向天空,就像為盛放而生一般。這樣美麗的花樹,隻有一棵就大為可觀,但這裡擁有一整片樹林,絢爛又奢侈。天空蔚藍,地麵撒滿花朵,仿佛一片朦朧的紫雲。神明低下頭來,目睹了地麵上的這種光景,恐怕也會忍不住歎為觀止。</p>

藍花楹河周邊散布著一些小村落,與外界人群集聚的陸地聯絡,基本要靠船。所以對於住在這附近的人來說,船夫是很常見,也很容易從事的職業。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好工作,但能糊口的機會,當然不容放過。春天,從外地來一睹紫雲木的遊客需要返回。在旅遊旺季以外,本地人也有需求。所以我永遠不會失業,這份工作將會一直在此地延續下去。</p>

在這樣的世界中,在這樣渺小的,我的故事中。</p>

我與她相遇了。</p>

“請問,我聽說在這前方有一處村落,可以從此處渡河嗎?”</p>

在我像果殼一般狹窄的世界中,突然現身的異物。</p>

“……你好。可以的,經常有人過河。大概要花這麼多吧,押金。”</p>

那是一名總有一天會名揚天下,現在隻是剛剛開始旅行世界的代筆少女。</p>

“沒有關係,那麼還請拜托了。”</p>

我和她。</p>

“我要在賬簿上記錄乘船客人的名字。您可以把您的名字告訴我嗎?”</p>

就這樣相遇了。</p>

“我是薇爾莉特·伊弗加登。”</p>

“……”</p>

說實話,她的魅力,仿佛讓我的時間在一瞬間暫停了。</p>

正值春季,這片渡船場人頭攢動。身邊還有不少人在,當然觀光客中也有不少容貌出眾的男女,但她依然顯得那麼獨樹一幟。</p>

無論身在怎樣的背景下,她自身都足以成為異物。</p>

無論下雨,還是天晴;無論是寒冷的冬天,還是溫暖的春天。無論這個世界披著怎樣的盛裝,視線也會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僅僅是因為那份美麗,而是她身上那種區彆於生物的氣息。</p>

——很像,在山林間……見到一隻鹿的感覺。</p>

對。獸。她太像一隻美麗的獸。</p>

眼前出現一隻如此美麗的獸,任誰也會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吧。</p>

這隻獸的眼睛湛藍,鬃毛金黃。</p>

“拜托了。”</p>

“啊,好的。”</p>

嗓音動聽,舉止也相當優雅。</p>

“……我的身上,是否有不妥當的地方呢?”</p>

“不不,完全不是,完全沒有那回事。”</p>

她的身上充斥著看上去不會與人輕易接觸的那份神秘感。</p>

可能是因為她的那身裝束。在這一帶人們,很少像她那樣穿,布魯士藍色的短上衣,白色蝴蝶結的連衣裙,還有看起來像是新品的可可棕色的靴子。領結上,翡翠綠色的寶石胸針璀璨生輝。</p>

我還小的時候,有過一個這樣的洋娃娃。真是一位像洋娃娃一般的女性。也是因此,就連這個名字也是那麼惹人憐愛,和她十分相符,說出口時,讓人忍不住想要輕輕哼唱出聲。</p>

“薇爾莉特·伊弗加登小姐,好的……我記下了。那麼請上船吧。”</p>

是個好名字。像演員一樣。雖然我沒有看過舞台劇之類的。</p>

“感謝您今天選擇了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倫汀(Valentine)。”</p>

登記名字,收下船費,那麼,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p>

我的客人,無論男女,在船上總是戰戰兢兢。但是薇爾莉特不一樣。她無聲無息地登上船,很快坐好,一副等著我開始劃船的架勢。</p>

她似乎正專注地沉思著什麼。紫雲木花瓣從枝頭上輕盈地飛散,她也隻是淺淺一瞥,隨後靜靜地閉上了雙眼。陽光淡淡的,暖人心脾。微風恰到好處的怡人。她可能因此感到困了。一時間,一種愜意的靜寂持續著。我也因為她放輕了動作。花瓣隨風飛越過天空,或許撞上了她的臉,有一點癢,她忽然睜開了湛藍的眼睛。周圍的風景並沒有很大變化,可她卻像是在尋找誰一樣,左右看著。</p>

“客人,您在找什麼?”</p>

我問她。薇爾莉特像小獸一樣微微一抖,轉頭看著我。</p>

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地回答“什麼也沒有”。</p>

她看起來稍微有些沮喪。</p>

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想她大概不會附和船夫聊天。但為了轉換氣氛,我還是繼續說下去。</p>

“客人您很幸運,現在正是觀賞的時候呢。紫雲木。”</p>

“是那樣嗎?”</p>

總覺得是個奇怪的女孩。說話方式沒什麼感情色彩。</p>

“對於我來說,就是掙錢的時候。過了這段時間,這種邊境地區,就沒什麼人來了。雖然我是專職的,不過兼職的人也不少。船夫這種工作。春天過去後,不少人就回家做農活了。客人您……不大像是來觀光的啊。是工作嗎?”</p>

“是的。”</p>

“與船相關的嗎?”</p>

“不是。”</p>

“啊呀,猜錯了。我看客人您並不害怕船上的搖晃,本來以為是習慣了呢。”</p>

“看上去是那樣嗎?”</p>

說到這裡,薇爾莉特終於放棄了尋找,把視線落在我身上。</p>

“是那樣。您看上去什麼也不怕。”</p>

沉默流逝著。與其說她是無視,不如說是很難作出回答。</p>

在這位神秘的美人開口之前,我緩緩地用槳撥過水麵。是因為行李太重了嗎?行進比預想中的慢很多。</p>

她看起來纖細瘦弱,影響速度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的行李。說起來,她動起來的時候,總是從哪裡傳出金屬輕輕碰擊的聲響。可能佩戴了某種工藝品吧。</p>

“是嗎?我曾與一位海軍大人相處過……”</p>

一不留神,對話再次開始。</p>

“您的家人是軍人嗎?”</p>

“不。我的最高從軍經曆是陸軍。在陸軍之前,我侍奉的大人,是一位海軍將領。”</p>

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回答。她的側顏冷峻。作為神秘美人,真是恰如其分的語氣。</p>

我覺得這位奇怪的客人有一點點可怕,同時又產生了一點點好奇心。我從沒離開過這裡,所以最喜歡聽外地客人的故事。</p>

“真不敢相信,像您這樣的人,竟然會是前軍人……”</p>

“像您這樣”,我不明白這個修飾,究竟是在說什麼?</p>

她的神色中,隱約體現出這種意思。</p>

我載過很多客人。不管怎麼說,也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論。</p>

說是學問……那些從了不起的學校畢業的大學士們,可能會笑話我了。但一個人眨眼的頻率、說話的方式,乃至聲音的高低,都如實訴說著內心的情感。</p>

在這孩子身上,這些都極端地稀少。但是,我能讀懂。是真的。我擅長“看人”。</p>

“還是您被人引誘過,感到了困擾呢?”</p>

我出於好奇心向她追問。她浮現出滿臉問號的模樣,眨眨眼,像是在“對疑問作出回答”一樣,給出一個跑偏的答案。</p>

“路上,幫助彆人時,有人問我要不要去做護衛……但我已經是自動手記人偶,因此禮貌地回絕了。“她說。</p>

我是從戀愛的角度問的,這算不上是回答。</p>

不可思議的人偶。與眾不同的女孩。</p>

——以這樣的容貌出生,可以想象人生一定十分精彩吧。</p>

初次見麵,她的風姿就讓人目不轉睛。她有著足以符合任何人口味的容貌。</p>

我不由得拿她和自己對比起來。為了不讓皮膚被烈日曬傷,我戴著一頂寬大的稻草帽,頭發因此軟塌塌的。</p>

就算摘掉草帽,那頭暗淡的銀灰色頭發,也經常被誤認成是哪裡的大爺。明明這位同齡的女孩兒顯得那麼閃閃發光,但我又怎麼樣呢?即使身處同一個空間,都讓人羞愧……不,外表這件事就算了。要待客,待客。</p>

“這裡很美,對吧?那些是紫雲木花。”</p>

“紫雲木……”</p>

“啊,那邊的船夫在賣水果呢。您要買嗎?”</p>

“不要。”</p>

“我很煩嗎?啊,快看!那兒有隻很稀奇的鳥。它有一身翡翠綠色的羽毛,看得出嗎?它還被叫做寶石鳥呢。它掉下的羽毛可是我的寶貝。”</p>

“很美,呢。”</p>

“我也那樣想!我們可能很合得來啊。您平時都會做些什麼?”</p>

在薇爾莉特和我這段短暫的旅程中,我從她那裡打聽到了這些事。</p>

·她在萊登沙弗特裡希,這個南方最大的軍事國中的某個郵局裡工作。</p>

·她是那裡的自動手記人偶新人。</p>

·因為委托,她第一次來到這片地區。</p>

·到這裡之前,擊退了兩撥山賊。</p>

·社長說,要她在這裡買一些當地特產,作為伴手禮帶回去。</p>

以上。社長的話題真多。</p>

“您那裡社長和雇員的關係真不錯。”</p>

“是那樣嗎……不,是那樣。敝社剛剛創設不久,雇員還很少。部隊的構成如果是小規模的,與司令的關係自然就會拉近。而且對於我這種來曆不明、狗彘一樣的人來說,他是一位十分寬和仁慈的大人。”</p>

“也不用這麼說自己吧……”</p>

“真的是這樣。我是個出身不明的孤兒。”</p>

我關於薇爾莉特的情報中,又追加了一條“孤兒”。</p>

我相信某人曾經曆的事,某些程度上決定了他體現出來的氣質。她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孤寂感,也是因為這點吧。</p>

“但現在有了守護我的人。”</p>

“社長先生。”</p>

“是。還有一對親切的夫婦。”</p>

“啊,那真的太好了。一個人會很寂寞的。和誰一起才更好。也就是說,您是前軍人,但戰爭結束後,就不再做士兵了,有了新工作和新家庭,是嗎?”</p>

“是的。”</p>

“這不是一帆風順嗎!”</p>

“不。”</p>

我本打算以不錯的氣氛結束對話,卻被她否定了。</p>

“我的問題還有很多。”</p>

薇爾莉特的眉心微蹙。</p>

“還不知道我對自動手記人偶這份工作的適應程度如何……我學習了各種知識,包括淑女教育和文學修養等等,但是現在很難說熟練掌握了。雖然保持著戰力,但對於怎樣使用卻沒有頭緒。”</p>

最後,她的聲音遙遠到近乎低不可聞。</p>

“那您現在要怎樣工作?”</p>

我純粹出於好奇而問道。因為,這可是自動手記人偶。</p>

我見過各種客人,自動手記人偶還是第一次。這份工作以筆作為武器,在全世界各地來往。聽說從業的大多數是女性,但沒想到有同齡的女孩在做。我在這裡擺弄木槳時,她說不定正在為哪個國家的公主殿下代筆呢。</p>

“書信有定式。隻要背下大體內容,在固定的結構上增加需要的內容就能夠成型。”</p>

“哦,原來如此。”</p>

“但是,這並不能達到人們委托自動手記人偶想要的預期。不能回應顧客的期待,作為工具就破綻百出。因此,要事先聽取委托內容,提供數種不同類型的內容,請對方選出其中最中意的,如果還有進一步的要求也要接此重複。我也有能力不足的時候。”</p>

“是有不會寫的內容嗎?”</p>

“隻要時間充裕,任何類型的書信都能拿出一定的雛形。這是簡單的排列組合。但我並不擅長讓人放鬆的話術,屢屢有人說我‘無聊’、‘冷淡’,拒絕向我委托。”</p>

總覺得有些理解。雖然這樣說很對不起她,但想和她開開心心地寫信,大概很難。嚴肅的內容另當彆論。</p>

“而且,原本應該充分領會顧客身處的現況……對,打比方說,要去寬慰受傷的人。雖然知道要寫這類信件,但我無法理解怎樣才是‘好’的信,就很難寫出類似的出來……果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適合自動手記人偶。我總是自問,以這種態度從事工作,真的好嗎?”</p>

薇爾莉特似乎相當鑽牛角尖。她甚至說起了“敝社的社長更有從事自動手記人偶的能力”這種意義不明的話。社長該做的,不應該是經營公司嗎?</p>

但能讓她那樣說……社長一定十分善解人意了。</p>

我嘗試著把話題引到一個我最關心的問題上。“情、情書這種,又該怎麼辦呢?”</p>

“情書嗎?”</p>

“對。”</p>

作為從出生後就與這方麵無緣的人,我對這個領域很在意。</p>

“同樣是排列組合。摘選著名的詩歌或者文章中的一節,進行應用典愛情小說中有很多華麗辭藻,是很重要的參考資料。”</p>

比我想得還要樸素。簡直就像隻有食材原味的清水煮菜[譯者注。溫野菜,把蔬菜加熱做成的食物總稱,烹飪方式包括煮、炒、蒸等。]一樣。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本來以為能聽到類似“參考自己的戀愛經曆”的回答。薇爾莉特真是個認真勤勉的學習者。我有點兒為自己感到慚愧,於是從頭開始一個新話題。</p>

“總感覺第一次從事那種工作,有很多做得不好的事,也挺辛苦的。”我說。</p>

薇爾莉特垂下視線。</p>

“不……敝社有一位與我正相反的開朗女性擔任自動手記人偶,這類工作會交給她完成。相應的,書信以外的申請書、契約文件、數量龐大、需要速記與大量謄抄的案子,則會由我接手。將所見準確無誤地記錄下來,是我擅長的分野。”</p>

“原來如此,物儘其用啊,社長先生的分派很巧妙啊。所以才乾到了現在嗎?”</p>

“是的。但是,這次對於我來說,是第一次的出差代筆。”</p>

“第、第一次!”</p>

我一不小心發出了很大聲音。</p>

“是的,第一次。”</p>

這個女孩第一次出差去代筆。而我正是為了將她送到目的地而劃著船。</p>

我感覺自己就像被卷入了一個特彆壯闊的故事的開端,不由得心跳加速。</p>

“很緊張呢。”</p>

我向她尋求認同,但妄自緊張起來的是我。</p>

“沒關係嗎?”</p>

不過薇爾莉特看起來也並沒有那麼若無其事。</p>

“……出差代筆,就代表要當場接受任務,完成工作,即刻做出對應。這也意味著花費時間潛心鑽研寫作、不眠不休地確保作業時間等至今常用的手段,不能再使用……”</p>

她看起來有點憂心忡忡也是因為這個吧。不過,我很吃驚。我們船夫在不想出船的時候,就算有客人,也要回絕。雖然是做接客的行業,但裁定權在自己手上。如果有態度惡劣的客人乘船,下次就再也不會讓他上來。更重要的是,不吃飯簡直是聞所未聞。餓著肚子可劃不動船,同樣,發困的時候也是。</p>

“好好吃飯……這可是頭等大事,還有不好好休息也不行!”</p>

“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務。”</p>

我不知怎的,理解了那個社長對這女孩的掛心是因為什麼。</p>

她之前是軍人,還沒能習慣安穩的日子,如今手上的這份工作,需要表現出喜怒哀樂,對她實在太不適合。為了彌補,她不得不以知識和精力一決勝負。不得不說,這也太危險了。</p>

“但是,管理身體也是分內的工作吧。”</p>

薇爾莉特垂下金絲一樣纖細的睫毛,思考起我的話。</p>

“……………………我果然還是做軍人更好。”</p>

她忽然輕聲嘟囔一句。</p>

她的手指撫過胸前的翡翠綠色的胸針,目光灼灼,凝望著那枚寶石。</p>

“為什麼?”</p>

“在軍隊裡的時候……僅僅隻需要追隨著一個人,保護著他,就足夠了。我一直為了尋找一位值得追隨的人而生。”</p>

到底該怎樣去形容這個女孩,才是最合適的?</p>

“找到最優秀的主人,追隨著他,活下去。”</p>

說她坦率,似乎直率得過了分,那仿佛是……沒錯,簡直就像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一般。</p>

“隻要一直那樣就好。”</p>

所以,大概。</p>

“那曾是我最重要的人。”</p>

一定,她一定是發自真心地那樣想。</p>

“無論如何。”</p>

她一定不是在說謊。</p>

“隻要那樣就好。”</p>

真的是和非常重要的人分開了,她現在非常落寞。</p>

“但現在戰爭結束,一切都變了。現在不同了。我離開了主人,不得不在這世上孤身一人,以文字和筆作為武器,開始旅途。”</p>

我的國家與大陸戰爭牽涉甚少,是片十分幸福的土地。</p>

自從誕生之際,這裡就沒有征過一次兵。</p>

我沒有任何與之相符的閱曆,去回應她的吐露。</p>

明明是我刨根問底,真是過分的家夥。</p>

“……話說……那個,對我這種人說出來,沒事嗎?”</p>

我想讓她重振精神。</p>

但是不懂相應的技巧。</p>

我含糊其詞。她卻搖了搖頭。</p>

“對不起……”</p>

不知道為什麼,她先道了歉。我於是更加困惑。</p>

“我談得太多了。汙了您的耳朵……我很抱歉。”</p>

“為什麼那樣說?完全沒有的事。”</p>

“有人曾告訴我,儘量少談自己的身世。”</p>

“不、不也挺好的嗎?”</p>

“囑咐需要遵守。”</p>

“但是。”</p>

“真的十分抱歉。說了那些話,妨礙您工作了吧。”</p>

“但,但是。”</p>

“十分抱歉。”</p>

“這不也挺好的嗎?!我和你,就是隻在這兒才會見麵的船夫和船客罷了!”</p>

又來了,不小心就大聲喊了出來。我有點太拚命了。</p>

因為那個女孩道歉了。明明是我死纏爛打地從她的口中問了出來。</p>

她隻是不留心透露給了我這樣單純的外人,感到了負擔。</p>

“下了船,對彼此之後的事也就一無所知了。所以彆在意。”</p>

因為被我死纏爛打地問了,才不小心說出口。根本不需要承擔責任。</p>

“彆在意。”</p>

正是對我這種邊境船夫,才能那樣說出口。</p>

“彆在意啊。”</p>

瞳孔在閃動著,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為了做點什麼,用力地作出了肯定,呼吸可能已經亂了吧。</p>

“……”</p>

薇爾莉特用恍若如夢初醒的眼神向我望來。</p>

然後以一種飄忽的神色點點頭,說,“是”。</p>

點了一次頭,不知道為什麼在十多秒後,再次點頭說了“是”。</p>

在那之後,我和她很少說話,終於抵達了岸邊。</p>

薇爾莉特的委托人,是據我所知村子中最有名的一位富豪,名叫洛克哈德(RockHeart)的老人。他的年齡相當大了,有人說他即將不久於人世。</p>

“記得一直直走啊。過一會兒就能看到村子了,洛克哈德的宅邸就在地勢最高的位置。是白色屋頂哦。旁邊的房屋很豪華,所以不會認錯的。”</p>

“好的。”</p>

“回來!回來如果可以,也記得來找我!”</p>

“好的,瓦倫汀師傅[譯者注。さん。]。”</p>

由於我的拜托,薇爾莉特返程的時候,也找到我搭了話。是因為談過身世的話題了嗎?感覺我和她已經不再是陌生人了。</p>

我嚇唬走其它那些想要過來拉客的船夫,然後問她。</p>

“工作怎麼樣?還順利嗎?”</p>

“……我不知道。”</p>

“開始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了,寫的信……寫的信被揉成團,丟在我身上。”</p>

“……太過分了。”</p>

“…………”</p>

“但是在我給出第二十三版修改案的時候,他說‘我受夠了’,接受了代筆。”</p>

“薇爾莉特小姐其實好勝心很強啊。”</p>

之後我向附近的人打聽了。那位洛克哈德大人,是個疾病纏身、神經衰弱、不管雇誰都會欺辱對方,直到對方辭職,十分惡劣的老爺子。這些都是什麼事。這類人,隻扯上一回關係,就夠討厭了。薇爾莉特隻和他有一次聯係,不知道是不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是,數月後。</p>

“以後每隔幾個月,我會為洛克哈德先生代筆,代寫寄給令孫的信件。”</p>

依然是提著那個皮革旅行箱的她,與我再次相遇了。</p>

我和她的交流從此持續了下去。</p>

我不知道薇爾莉特與我的交談,應該以一種怎樣的名目。</p>

朋友,還稍微有些區彆。我們隻是因為工作關係而見麵。如果她不是為了委托而來,我們也不會見麵。</p>

“在那之後怎麼樣?生意還興隆嗎?我這兒倒是淡季,太閒太閒了。</p>

“郵政業務方麵,為了不與同行相爭,現在還在摸索中。我們自動手記人偶,雖然基本還是在公司周邊接受委托,但是最近,增加了出差業務。所以,乘坐軌道交通的花費一言難儘,社長每天都在盯著賬簿。”</p>

同是服務業,難處也是相通的。所以我很高興。</p>

“我也是,在淡季的時候,錢包總是空空的。不過,靠春天攢下的錢精打細算,還能湊活著過……如果想買稍微貴點兒的東西,就不得不去找其它的工作做了啊。”</p>

“其它的工作?您做船夫是第幾年了呢?”</p>

我的腦袋裡,浮現出至今以來我那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生年數和職業經曆。</p>

“嗯……是第二年了。我之前在果園工作過,也當過嬰兒保姆,打掃洗衣、雜役、飯店的廚師學徒,也都乾過,就像什麼都乾的小雜工吧。”</p>

“多種多樣呢。”</p>

“我家很窮。父母都有賭癮……窮到如果不是所有人出去工作,就吃不上飯。家裡周轉不過來了,去工作吧。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才八歲。”</p>

“還那麼年輕,真了不起。”</p>

“不是,薇爾莉特和我大概也差不了幾歲吧。你多大了?”</p>

不知道我們是不是真的有緣。每當她來到這片土地,我都在工作。</p>

“薇爾莉特!那不是薇爾莉特小姐嗎……!”</p>

“瓦倫汀師傅,我正在找您。”</p>

“找、找我?”</p>

“是的。我第一次是乘坐了您的船,之後也是如此。今天您打算出船嗎?”</p>

“……當然啦!我可以再問一次嗎,真的是在找我?”</p>

“是的。”</p>

“好高興啊!我也每天想著,是不是快到時候了……快快客人,快坐上船!請便請便。想說的話有不少呢。原來是這樣,原來在找我啊。”</p>

“是,在找您。”</p>

她周身繚繞著一種像被一根繃緊的細絲線吊起般的氣息。但隨著時間流逝,她也逐漸露出了更多不一樣的表情。</p>

“無法作出笑容?”</p>

“是的。雖然不會為此感到不便……但客人常常會提出這類意見。總之,先從物理層麵做了嘗試。洛克哈德先生常常拉扯我的臉頰,說‘練習吧’。但是我總是做得不好。”</p>

“那個老爺子可真是教給你了奇怪的東西……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用手提起兩頰來笑。”</p>

“瓦倫汀師傅您很擅長微笑呢。有秘訣嗎?”</p>

“嗯——我隻是嘿嘿傻笑而已啊。”</p>

“這對我來說很難做到。”</p>

“唔,但這算也是我的處世方法吧。”</p>

“處世方法……”</p>

“這裡是渡船場。要在一群大男人中工作,我這種小孩連對人親切一點都做不到,很難生存的。”</p>

“……是那樣嗎?”</p>

“是啊,所以這就相當於保護色一樣。薇爾莉特是前軍人吧。在戰場上可沒辦法對著敵人嘿嘿傻笑吧,這也沒辦法。”</p>

“但……這與客人沒有關係。”</p>

“嗯,如果可以那樣,比什麼都好。不過同樣作為服務業,我想大概也沒那麼必要。我們隻要拿出客人需要的東西,他們支付相應的價格,本來就是這種對等的關係。沒有必要過分地討好吧。就算冷淡一些,如果好好工作,客人也還是會來的。”</p>

“是這樣嗎……”</p>

“是這樣。相反的,一個人特彆親切但交給他的工作什麼也做不好,也很難辦吧。能成為洛克哈德大人的禦用代筆人,證明你的信寫得很好,不是嗎?他對自己身邊的東西可挑剔了。看,這種人就是你的方向。”</p>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彆露出這種表情了。要我提起臉頰嗎?”</p>

正因為彼此相距很遠,每次見麵,總是有很多話要說。</p>

“說起來,你有在找一個人吧。你現在有線索了嗎?”</p>

各自的秘密變得若隱若現。</p>

“還沒有……”</p>

“不過自動手記人偶要去各種地方,還是有希望的。”</p>

“是的,我也那樣認為,這是自動手記人偶工作的好處。”</p>

“那樣啊……薇爾莉特小姐是為了尋找某個人,才選擇做自動手記人偶的嗎?”</p>

“不,應該說是樂觀的預測嗎?我並不認為可以真正找到。但是……”</p>

這時我突然注意到了,那枚胸針到底代表了什麼。</p>

“我想著,或許這樣,才能活下去。這份工作就是這樣的。”</p>

那枚胸針,與她口中那位十分重要的人有關。</p>

“那樣啊……”</p>

我放鬆地附和著,突然,我想起了對於我來說,與它類似的一個東西。</p>

如果說什麼能讓我燃起執著。</p>

“與我相反啊,我是要在這裡等待家人回來的。”</p>

——如果有,就是父親坐過的那條船。“</p>

您現在是和他們分開生活著嗎?”</p>

——所有人住著的那個家。</p>

“……唔……怎麼說呢?我八歲的時候,去另一條街上的人家裡做雜役長工……我本來以為,父母,還有哥哥會一直在這裡生活……”</p>

——和哥哥賽跑過的,那片寬廣的原野。</p>

“……”</p>

我所執著的,不能全部留在手心中,是這片土地本身。</p>

“回到家後,隻有房子還在。家人們都不見了。”</p>

我沒辦法,把它們拿在手上離開。</p>

“但或許他們是厭倦了這裡的生活……所以移居到其它的地方了。”</p>

薇爾莉特眉頭皺也不皺,也沒有露出任何驚訝之色。</p>

“……”</p>

隻是靜靜地側耳傾聽。</p>

“因為我從做雜役的地方逃跑了,聯絡地址也變了。他們現在也許正在為難呢,正在到處找我呢。我也希望他們能來接我,但是遲遲沒有來……”</p>

我也明白。</p>

我說的話很奇怪吧。很荒唐吧。我也明白。</p>

會被彆人說成是腦子有問題。也沒辦法吧。</p>

“瓦倫汀師傅,您不去尋找他們,沒關係嗎?”</p>

這句疑問,稍微撥動了一下我心裡最柔軟的一根弦。是啊,隻是稍微而已。</p>

正是由這位從痛苦中再次振作,向前看過的人如此對我說,才格外觸痛內心。</p>

“…………我要是離開這裡,萬一……”</p>

但薇爾莉特絕沒有說這有什麼不對。</p>

“萬一哥哥……不,萬一父親和母親想要回來了,就麻煩了……”</p>

薇爾莉特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話,“我明白。”她說。</p>

察覺到的時候,我開始在碼頭尋找起她的身影。</p>

今天她來了嗎?還沒有來嗎?</p>

明天或許就來了。</p>

“許久不見……!最近有什麼變化嗎?托洛克哈德老爺子還活著的福,我們還能見麵。”</p>

“許久不見。變化大約是,職場上的新員工又增加了這種程度吧。洛克哈德老爺子的確很有精神,讓人想象不到他會生病一樣,發脾氣的聲音還是那麼大呢。瓦倫汀師傅您……”</p>

“我啊,在薇爾莉特你的感化下,最近開始開始練字了!我雖然能認簡單的字,但是沒有去過學校。所以很不擅長寫字。”</p>

“我也不能寫字。但是,隻要練習就沒問題。”</p>

“雖說是練字,紙卻不夠,所以最近,我開始在地上用木棍練了。”</p>

“如果您不介意,請收下這些。”</p>

“誒,這是什麼,看、看起來很貴。我不能收。”</p>

“是筆記本和鋼筆。我因為工作,經常使用,有備用的份。”</p>

“不行不行!”</p>

“起初我也是從彆人那裡得到筆和紙,從此開始學習。沒有不行的地方。”</p>

“這、這怎麼行!從客人您那裡得到這樣……!”</p>

“沒有不行。”</p>

季節變換,日月輪轉。初遇時她的那份憂鬱變淡了。她作為自動手記人偶,正一點點積累著實績。</p>

“那把傘很可愛呢,和衣服很搭。”</p>

“是從彆人那裡收到的,我……也認為很可愛。”</p>

“我就知道,你受到客人的熱情的追求了吧?”</p>

“不是那樣的。這是小說家奧斯卡贈送的,作為工作的回禮。”</p>

她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更快,但切實地,腳踏實地地,優雅地登上下一步階梯。</p>

“誒,小說家啊。我不大懂,不過感覺很棒。說不定之後,就會在王宮裡工作了!”</p>

“做過了。”</p>

“咦?”</p>

“做過了。為多羅賽爾的公主殿下進行情書代筆。”</p>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成為了在這一帶遠近聞名的大人物了。她的勢頭該怎樣描述呢?仿佛扶搖直上直取飛鳥,這樣說或許顯得奇怪。然而她就是那樣勢如破竹,所向披靡。轉瞬之間,就已經飛躍般地實現了成長。</p>

好的評價接踵而至,自己的事業擴張到了那種程度,真的很了不起。碼頭這裡也有成功人士,不付出艱辛的努力,是無法做到的。但從薇爾莉特的努力中,看不到任何的夢想或欲望。追逐夢想的人,與普通人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但是她那湛藍的雙眼,無論在什麼季節,仔細端詳的時候,總是像深冬的海水一般靜謐。</p>

那種眼神,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凝視。</p>

仿佛在幽深的海底向上仰望,那樣……那樣的眼神。</p>

本來應該在這裡,但是又像不在似的。我分明在看著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卻仿佛被那鏡像般的藍色眼睛注視著。她也是這樣,總是一副無牽無掛的模樣。</p>

薇爾莉特她,和她的名望……打比方說,就像娃娃壞掉之後,卻還要一味翻來覆去地不停活動,才獲得了如此的評價。在我眼中,她就是這樣。很過分的說法吧?但與我初見時的薇爾莉特傷痕累累。隻是個渾身是傷的女孩罷了。</p>

所以說實話,我很驚訝。她怎麼看也不像之後會在自動手記人偶界聲名鵲起的樣子。是啊,一點也不像。</p>

也許這是因為我們糟糕的初遇。如果與我相遇的,是現在的薇爾莉特,我會認為她是個出色的自動手記人偶。她的確是名與眾不同的少女,但在我看來,不是那樣。在我看來,在我看來……她隻是個被拋在這世上而感到迷茫,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罷了。</p>

剛剛工作,心裡惴惴不安的女孩子。一定隨處可見吧。</p>

我也和她類似吧。那一天。那一刻。</p>

“爸爸,媽媽,哥哥,你們在哪兒?”</p>

就像那時決心一個人活下去,走投無路的我。</p>

時至經年,薇爾莉特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成長為一位端莊的淑女,就像她的名字,純潔無暇、天真爛漫地綻放著。</p>

我無法不讓自己與她比較……就算是久違的再會,本來應該為此感到欣喜才對,卻為她感到頭暈目炫,說了一些沒出息的話。</p>

“薇爾莉特小姐……好像一下子就離我很遠了。”</p>

在她身上輪轉的季節,流逝的歲月,也一樣存在於我的體內,而我,卻還是那個一無所成的船夫。</p>

“敝社的據點依然設立在萊登沙弗特裡希。”</p>

“不,不是物理上的距離,而是那種……精神上的。”</p>

“……”</p>

“你真的很了不起。在我還在這裡發呆劃船的時候,你已經在做那麼了不起的工作了……呢。”</p>

“瓦倫汀師傅每天也在工作。”</p>

“我也不是覺得船夫這個工作不好。”</p>

我不認為工作有高低貴賤之分。但還是會比較。</p>

“彆說,我還挺喜歡,劃船這份工作。但是怎麼說……就是……看著你,就會想到自己,我這樣真的好嗎?我也有真正想做的事吧?有這種感覺。”</p>

“……”</p>

“我如果也可以做出一些改變就好了……”</p>

“瓦倫汀師傅。”</p>

“我在。”</p>

“我感到……和剛見麵的時候比起來,我們的距離更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