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夢想的人，叫追夢人嗎？”</p>
“是的。在這裡，這樣的人有很多。不是的人，反而比較少見呢。”</p>
“我就是這種人……”</p>
“薇爾莉特沒有夢想嗎？將來想做什麼之類的。”</p>
“你有戀人，以後一天要和他在一起……這種……就是夢想哦。我就是……和我認為的戀人……結婚的夢想破碎了……最後天各一方了……所以我希望薇爾莉特得到幸福。”</p>
“……我會考慮，請稍等。”</p>
“哈哈……”</p>
“蕾蒂西亞。”</p>
“你想到了嗎？”</p>
“不是的，那個他……如果知道蕾蒂西亞在追逐夢想，會不會為此感到高興呢？這次再與他談談吧……如果能把現在的情況寫成信傳達給他……”</p>
薇爾莉特在思索她自己的夢想時，沒有忘記蕾蒂西亞。蕾蒂西亞微微笑著，胸口卻有些堵。</p>
“大概……他不會吧。遠在我之前，他就離開家鄉了……他離開家鄉之前，我告訴他，我一定把我想做的事做給他看，然後，他說，‘你這種人，什麼都成不了’。”</p>
“……”</p>
“他說，我什麼都靠父母，我一個人什麼都決定不了，我這種人，根本做不了重大的判斷……不如就那樣被人保護著，安心地過一輩子。”</p>
可能是他難以理解的關照。但是，那句話卻深深刻進蕾蒂西亞的腦海。在蕾蒂西亞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他的話隱秘地構築起一個行動原理，無論有沒有超凡脫俗的歌聲，她都不能主動向彆人展露這些。</p>
“我對此很火大，像是為了反抗他一樣，就那樣離家出走了……不過，現在看起來或許也挺好……”</p>
“我想這並不好。”</p>
薇爾莉特冷靜地評論，蕾蒂西亞這次情不自禁地笑了。</p>
“但是，如果沒有他的那番話，我可能不會離開家了……”</p>
“……語言擁有力量。”</p>
“嗯……？”</p>
“有這種說法。能壓製人的語言，近似於……詛咒。”</p>
“……沒想到從你口中會說出這種話……”</p>
“長年間，我都在從事自動手記人偶的工作。語言時而將人束縛，時而光芒閃耀，給予人力量，又或將其剝奪。我見過很多。”</p>
也許是這樣，蕾蒂西亞想。以後，在做出下一個重大決斷時，他的話也一定會跳進腦海，“你這種人，什麼都成不了”。</p>
蕾蒂西亞於是開始害怕，為了把這個念頭趕出去而呼呼搖起頭。</p>
“薇爾莉特，你想到了嗎？”</p>
“……我還沒整理好思路，但如果要說起……和我在一起，對於那位而言，並沒有任何利益……我祈求他能幸福。而我的幸福，隻是陪在他的身邊罷了……可如果我希望他幸福，我離開他才是更好的選擇……”</p>
“等等，好複雜。”</p>
“……很複雜。追夢人們不會放棄追逐夢想嗎？或者，當麵臨放棄的時候，又會如何做呢？”</p>
“追夢人們因夢而生，因夢奔走。他們從不會放棄追夢。就算被人踐踏，被人侮辱，就算那樣，也要追逐。”</p>
“……即使那樣，也要追逐。”</p>
“嗯。就算中途會覺得難堪，不由得想要停下……一不注意，卻又再次走上了這條路。今天……有薇爾莉特傾聽，我也得到了滿滿的力量哦。”</p>
“我隻是聽而已。”</p>
“隻是聽著而已。隻是不取笑而己。這樣……並不是理所當然的啊。隻是這樣，隻是這樣就已經是一種了不起的才能了。”</p>
“……了不起的才能嗎？”</p>
“薇爾莉特也是……如果你感到不安，你還是和你的戀人好好說清楚比較好……有人傾聽，這點有多麼重要，現在的我真切地體會到了。”</p>
“……看著您，我不由想，如果……我也有夢就好了……像……某種吸引力一樣，追夢人擁有這種魅力。”</p>
“是這樣嗎……嘿嘿……就算不是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隻是想去哪裡，想吃什麼也可以。”</p>
薇爾莉特聽到蕾蒂西亞的話，像是想到什麼，雙唇微啟。</p>
“……羅茲威爾的紅葉像火焰一樣美麗。德羅賽爾的街道春色爛漫，繁花錦簇。”</p>
“嗯？”</p>
“天文之都尤斯提提亞的漫天星鬥，在夜空中像鑽石一般閃爍。達次的藍花楹河，像饋贈一般的自然之景在腳下鋪展。讓人舍不得移開眼睛［譯者注。本卷第一章的內容］。”</p>
“嗯、嗯？”</p>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讓喜歡的他看到那些。他會微微笑著，欣喜地觀賞吧。休息日中會騎馬兜風的他，一定喜愛著自然吧。”</p>
哦……聽到這裡，蕾蒂西亞終於理解了薇爾莉特的話。</p>
“如果這場夢能被上天允許，我想和他一起去看我經過的每一片美景，我想和他……共有那些。”</p>
這是薇爾莉特的夢想。</p>
多麼微不足道的夢想。但她的視線也好，語氣也好，認真到無以複加。</p>
“很棒哦。”</p>
不知怎的，蕾蒂西亞忽然變得很開心，甚至沒有產生任何揶揄念頭。</p>
“真的很棒。”</p>
滿麵笑容，蕾蒂西亞肯定了薇爾莉特的夢想。之後，在睡覺前，兩個人一起唱了一會兒歌。像悄悄話那樣，輕聲細語的。蕾蒂西亞為薇爾莉特唱了情歌。兩人的心像兩隻依偎取暖的雲雀，靠近了彼此。隨後長夜破曉，迎來黎明。</p>
談論夢想的一夜，成為了蕾蒂西亞的一次小小轉機。</p>
傾訴之後，對夢想燃起更大熱情的她，不僅參加了劇院的試鏡，也決心開始街頭表演。雖然沒有觀眾，但有薇爾莉特陪在身邊， 她就能拿出勇氣。每一天，追夢人蕾蒂西亞靈活地利用空閒時間，一次次站在固定的地方歌唱。從蕾蒂西亞的體內爆發出的歌聲，與她那嬌小的身體不成正比，那樣的高亢嘹亮。</p>
有人向她搭話，也有人邀請她去試鏡。她也遇到了很多不講道理的事，有人花言巧語地引誘她，參加後她卻發現是某個奇怪的商品說明會；有人甚至不需要她做歌手，而是繪畫模特。在那次商議的地方，有位古怪的男性開出了難以置信的金額，還有某些遠超出蕾蒂西亞認知範圍的要求。</p>
“薇爾莉特！”</p>
蕾蒂西亞大聲喊等在外麵的薇爾莉特。</p>
“還好有你，還好有你在……”</p>
薇爾莉特能做的，隻有把肩膀借給哭泣著的蕾蒂西亞。</p>
“我沒有看人的眼光……運氣也不好……”</p>
這裡是阿爾菲涅。追夢人之街。聚集了大量心懷夢想的年輕人，不隻是這樣。蠶食他們的大人同樣存在。</p>
雖然如此，但被騙的第二天，追夢人蕾蒂西亞也在街頭唱著歌。</p>
而薇爾莉特也升起一個念頭，去拜訪了第 一大街的作曲家。作曲家對此大吃一驚，本以為早就離開的委托對象突然來訪，讓他不知所措。在她告知了如今的遭遇後，他爽快地同意出手協助。</p>
當然，他自身也有也順勢追加工作的意思。</p>
這場訪問，冥冥之中牽起一條重要的緣分。</p>
薇爾莉特在阿爾菲涅的日子匆匆而逝。而另一邊，在車裡，基爾伯特和貝內迪克特正在進行究竟誰和霍金斯關係更近之類無關緊要的口角。</p>
分彆之際，貝內迪克特扭捏地和基爾伯特握了手。在他的目送中，基爾伯特坐上了臥鋪。之後短暫一段時間，他隻能徒勞地擔心薇爾莉特的安危。痛楚靜靜侵蝕著他的精神和肉體。三十歲後他的身體尚且年輕康健，隻是腸胃變得十分孱弱。</p>
像這樣旁觀人們形形色色的行動，不得不說，“人”這種生物，是多麼不知停歇。誰想著什麼，又想著誰，那個誰又掛念著彆人。緣之所以叫緣，是因為命運無法預測地走向未知。總而言之，於行動者而言，它給予的， 或試煉，或福音，變幻莫測。</p>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p>
而一但時來運轉，就像迷霧一掃而空，一切都會守得雲開見雲明。</p>
如果有掌管命運的神存在，惡作劇一定是他的拿手好戲。</p>
某條街道，因考慮不周不得不滯留下來的，某位有名的自動手記人偶。</p>
“薇爾莉特……？”</p>
與某日之遙，在湖麵尚漂浮著秋日紅葉時結識的著名小說家。如今又一次相會了。</p>
這個小說家，或許會在書中記錄下這場神 的惡作劇吧。</p>
“老爺。”</p>
他隻是薇爾莉特眾多主顧中的一個，但對於他而言卻不止如此。他還是那樣，一頭獨特的紅色卷發，瓶底一樣厚厚的黑框服鏡，穿著打扮變得講究不少，怕冷這點卻沒變。</p>
“薇爾莉特，沒想到你真的還留在這裡……我聽說了。你被克勞利使喚得團團轉吧？我早就事先敲打他說彆讓你為難了，結果還是……啊，先等等，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我委托你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是……”</p>
“您是住在羅茲威爾的奧斯卡老爺。”</p>
薇爾莉特清晰乾脆地回答。聽到後，這位如今再次作為劇本家聲名鵲起的奧斯卡……</p>
“……”</p>
逐漸開始繃不住表情。</p>
“……嗯。”</p>
從心底某處，奧斯卡的確期待著薇爾莉特能記住他的名字。</p>
她實現了它。</p>
“嗯，我是奧斯卡。薇爾莉特，看到你過得不錯再好不過。”</p>
對於奧斯卡來說，能再會真的很高興。</p>
薇爾莉特彎起眼睛，看著滿臉笑容的奧斯卡。</p>
“你笑了。”</p>
奧斯卡吃驚地嘟噥。</p>
“嗯，是‘笑’的功能。”</p>
“……聽你說可一點不像玩笑話。看到你過得不錯再好不過……真的，見到你我很高興。”</p>
“嗯，我也是……我不敢想象，我們會有再次相見的一天。奧斯卡大人。”</p>
很稀少的，薇爾莉特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地再次開口。</p>
“傘……”</p>
“嗯？”</p>
“我從您那裡得到的傘，我一直帶在身邊。”</p>
“啊……我很高興，謝謝你。”</p>
“雖然現在我不是自動手記人偶，所以不在……我總是……將它帶在身邊。非常優秀的一柄傘，無論去哪裡都能大展身手。”</p>
嗯，是很不錯的一把傘，和你很襯。”</p>
“本想著下次見到，一定讓您看到我帶著傘的樣子……”</p>
“誒，等等。一下子就聽漏了……你辭掉自動手記人偶的工作了嗎？還有，為什麼？”</p>
薇爾莉特飛快地看了一眼人群中唱著歌的蕾蒂西亞。今天蕾蒂西亞也在唱歌。蕾蒂西亞可能注意到了薇爾莉特沒有看著她自己，一邊投來“那個人是誰？”的注視，一邊唱著歌。</p>
“可能……說來話長。”</p>
“沒事，我在意得快死了。說吧。”</p>
“這真是不敢擔待……我並不是辭職，但因為需要錢，現在我正在從事另一個工作……雖然還在保密……我有想買的東西，所以我向作曲家克勞利先生提出了追加工作的請求。奧斯卡大人，您是來見克勞利大人的嗎？”</p>
“下份工作就是克勞利的，所以我來這裡開碰頭會。我腿腳又懶散，能從羅茲威爾來到這裡，你還在的那會兒根本想象不到啊……對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們繼續聊聊怎麼樣？把你介紹給克勞利那個老頑固，我也想道個歉。去哪裡簡單吃點什麼……而且我也想聽一下你的近況，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呃，我沒什麼奇怪的意思，絕對沒有。”</p>
他的話落入彆人耳朵裡就像是引誘女性。</p>
但他心裡隻是單純地感到喜悅，為了能再次見到這位幫他實現與亡女約定的恩人。時隔很久再見，他依然認為，如果他的女兒長大，一定會成為像薇爾莉特那樣的女性。</p>
他是那麼希望他的女兒還活著，就像薇爾莉特那樣。</p>
“好的，今天也沒有工作。”</p>
薇爾莉特爽快地答應了。奧斯卡如釋重負。他不是天生開朗外向的性格，此時臉上也不 由露出了明亮的笑容。</p>
“啊，但是先稍等。可以讓我去問問那女孩的名字嗎？雖然下部戲的劇本和演員都定下了，但要等到主題曲作好才能公開。那孩子有副好嗓子，要是她還沒有定下去向，我想再去聽聽她的意見。”</p>
“女孩……是我們身邊那群人的中央站著的……那個女孩嗎？”</p>
“嗯。她是不是已經有去向了……不，肯定有了吧……”</p>
“還沒有。”</p>
“為什麼你知道？”</p>
“奧斯卡大人，她是追夢人，現在還在實現夢想的途中。”</p>
“薇爾莉特，為、為什麼這麼用力地拉我……”</p>
“我有對雙方都很有益的情報，在這首歌結束前，請您一定要等在這裡。”</p>
“明白了，我會等。薇爾莉特……那個，雖然挺高興，你抓著我手腕還是相當疼的……”</p>
人和人帶來的緣分如此奇妙。薇爾莉特很少見地變得有些感情用事。在奧斯卡與蕾蒂西亞相互做過介紹前，她都沒有放開他的手。</p>
一曲結束，薇爾莉特立刻把兩人拉到一起。</p>
看到薇爾莉特拉著一個人向這邊走來時，蕾蒂西亞非常吃驚。</p>
——誒，那個人是薇爾莉特的戀人嗎？</p>
一場盛大的誤會，在寒暄後很快解開了。</p>
然後她從薇爾莉特那裡得知了今年另一件讓她最大跌眼鏡的事。</p>
劇本家奧斯卡在阿爾菲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p>
“蕾蒂西亞，您的歌聲他很中意。”</p>
“不錯的聲音。蕾蒂西亞，我可以這麼叫你嗎？”</p>
那是個隻說上話就能讓人忘乎所以的大人物。</p>
傳言說他是個很難討好的人，但在薇爾莉特的身邊，他看上去隻是個和藹的中年男人。</p>
“不、不敢……我這種人……”</p>
“如果可以，你來參加一場非公開的試鏡怎麼樣？相關人員都在尋找參加者，不過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我想推薦你。”</p>
進展太過迅速，蕾蒂西亞的表情僵住了。</p>
蕾蒂西亞很興奮，太過興奮。心臟像被一根大棒一下下捶打，跳得劇烈而疼痛。</p>
聲音在耳邊含糊一片。喉嚨乾而澀，眼睛睜得太大，變得酸痛。</p>
“你能唱什麼呢？高一點的可以嗎？還是比較擅長低音？”</p>
薇爾莉特看上去很開心，她很少有這樣的時候。</p>
蕾蒂西亞想向為她帶來這次機遇的薇爾莉特道謝。可是，她發不出聲。</p>
“蕾蒂西亞什麼都很擅長。”</p>
不要這麼說。她不是那樣，因為，她還……她自己還……</p>
“然後，怎麼樣，蕾蒂西亞？”</p>
——我還隻是那個“雷迪”，隻是蕾蒂西亞啊。</p>
——啊。</p>
於是蕾蒂西亞一下子理解了。她一定是再次安於現狀了。</p>
追著夢想，來到這條街道。認識了現實，依然繼續不服輸地努力了一把。</p>
但某個角落，她還藏著“如果哪天回到故鄉就好了”的想法。</p>
因為，如果，蕾蒂西亞最後真的實現了夢想。</p>
不再是“雷迪”而是個有名有姓的人。</p>
——就不能再怪罪彆人。</p>
蕾蒂西亞以前的未婚夫的臉驀地浮現了。</p>
直到現在，蕾蒂西亞還多少對傷害她自己的未婚夫抱有恨意。可在此刻，即使他的話隻是在心頭掠過，就讓蕾蒂西亞感到很慚愧。</p>
——這是我的人生。</p>
齒輪開始咬合時，會因為害怕，不由自主地想逃出去。</p>
一定是逃出去才更加輕鬆。</p>
放棄很簡單，堅持更難。</p>
對於有些人，做出決斷十分艱難。</p>
他們曾經受到的心理創傷，也會在此刻毫不留情地襲來。</p>
“你這種人，什麼都成不了。”他說。</p>
“對不起……我負擔不起這個重任。”</p>
察覺到的時候，蕾蒂西亞對奧斯卡說出了言不由衷的話。</p>
在那之後，蕾蒂西亞的記憶一片空白。</p>
蕾蒂西亞隱約記得她自己好像走回了家。</p>
身後，薇爾莉特叫了很多遍蕾蒂西亞的名字，她沒有回答。</p>
蕾蒂西亞回想起她自己做了什麼，臉頰因為恥辱燒得通紅，又變得一片慘白。</p>
——必須要道歉。</p>
對薇爾莉特，還有對奧斯卡。兩邊都要。</p>
蕾蒂西亞受到了關照，卻如此失禮。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她卻雙腿發軟，又一次在房間裡跌倒。</p>
她發現她自己正在自己的家裡，而薇爾莉特不在。</p>
披上衣服走到公寓過道上，她和同樓的女人不期而遇。</p>
傍晚時分，她正要出發去夜世界工作。</p>
“啊，雷迪。”</p>
雷迪，她像往常一樣喊道。</p>
明明有機會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蕾蒂西亞卻丟掉了。</p>
向薇爾莉特說了那麼多關於追夢人的話， 一旦有了絕好的轉機，蕾蒂西亞還是放任它從手心流走。歸根結底，她也不過就這樣了。反正，她什麼都成不了。</p>
“你終於起來了……太好了。快到上班時間了。最近和你住一起的，那個金發姑娘……”</p>
“薇爾莉特……？”</p>
“對，就是她。她說如果你醒了，彆去找她，晚上就待在家裡吧。”</p>
“……”</p>
“她說她替你去工作了。還有……稍微等等，奧斯卡！”</p>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她已經無力吃驚了。</p>
女人從樓下喊來的，竟然是那個被蕾蒂西亞丟下的可憐家夥。</p>
“蕾蒂西亞醒了，快過來！”</p>
奧斯卡揚起一隻手，登上台階。</p>
蕾蒂西亞的震驚變成了恐懼。</p>
“為、為什麼？”</p>
“你說奧斯卡？我也不知道。我是剛認識他的。他說什麼貿然進入女人的屋子不好意思，讓我在你醒後叫他。我說在我吸煙這會兒可以幫忙。那個人還挺紳士的。又不是吸煙，一般會在門外等？薇爾莉特說，你一進家門就像斷了氣……出了什麼大事嗎？”</p>
“……”</p>
“不想說也沒關係。我說，記得要道謝啊。”</p>
說完，女人表示她自己要去工作，颯爽地走了，高跟鞋咚咚脆響。</p>
剩下蕾蒂西亞一個人，麵對因為寒冷肩膀縮成一團的奧斯卡。</p>
“……”</p>
得說點什麼。雖然這麼想，絞儘腦汁，也擠不出一個字。</p>
“……蕾蒂西亞。”</p>
“是、是！”</p>
蕾蒂西亞突然發瘋似地喊出聲。</p>
——已經夠了。我就是個可悲的傻瓜。當場死了算了。</p>
奧斯卡和快要哭出來的她保持著距離，說。</p>
“我很怕冷，你呢？”</p>
“……什麼……？”</p>
“還有，我喜歡喝湯。因為做起來簡單。”</p>
奧斯卡突然滔滔不絕地說起關於他自己的事。基本都不是什麼有用的內容。聽過之後，隻能發現這個藝術家平時過得有多麼破綻百出。</p>
“還有……還有，對了。我在剩下的人生中，都打算朝一個目標邁進，那就是做出能讓我死去的親人感到滿意的作品。差不多就是這些……下麵該你告訴我了。”</p>
“……告訴你……嗎……”</p>
“嗯。先說清楚，我可沒那麼容易放棄。你們這種藝術家，都纖細過頭了，太難對付。而且還驕傲自大，對自己興趣之外的東西一無所知。明明很膽小還爭強好勝。包括我。所以，受到邀請後逃跑的你也不是第一個。”</p>
“是……那樣嗎？”</p>
不可思議。知道這個人的秉性後，第一次見麵的恐懼雖然沒有消失，但變淡了不少。</p>
雖然像個笨蛋，但他看上去終於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了。</p>
“我想先讓你知道我不可怕。之後根據情況，也可以向你雙親解釋。要是你還感到不安，在你放下戒備之前，我會一直像這樣讓你安心的。”</p>
“……”</p>
“像我一樣一生都在實現夢想的都是些怪人，雖然都是些難為情的家夥，但隻有他們才能創造出作品。你難道不想把那些展現出來，讓整個世界欣賞嗎？”</p>
“您從薇爾莉特那裡……聽說什麼了嗎？”</p>
“不，沒聽說。但你很典型。”</p>
“……”</p>
“很普通，也很典型的追夢人。還是個害怕就想逃的小女孩。”</p>
“……”</p>
“不過，歌唱得很好。”</p>
那時，蕾蒂西亞·阿斯塔想著。</p>
——不，我果然還是想實現夢想。我不想逃。</p>
因為這番話，蕾蒂西亞再也不想做一個“雷迪”。</p>
——好可怕。</p>
——從不自己決定人生的壞習慣又出現了。</p>
——但是，但是。</p>
——那個人，誇獎了我的歌聲。</p>
自己是個多麼單純的家夥，蕾蒂西亞想。毫無責任感，總是給人添麻煩。</p>
但是，卻有了勇氣。</p>
這名小說家，也還在追逐他的夢想。</p>
已經成年，並大有成就，卻還是感到羞愧。</p>
“……我真的可以嗎？”</p>
蕾蒂西亞終於說了一句正經話。</p>
“……我……到現在……還沒什麼實際的成績……”</p>
“這次就是要找這種人，所以彆在意。這個策劃還有打磨原石的目的。我們想找的不是名人，而是像你一樣還埋沒著的新人。”</p>
“……我……我該怎麼裝扮才好？有沒有什麼需要？比如現在就要去做的。”</p>
“什麼都沒有。穿你喜歡的衣服來就好。總之，會不會在劇院公演還正在確認，所以最好是禮服。如果沒有就穿平時的衣服。”</p>
“……為什麼是我？因為我是薇爾莉特的熟人嗎？”</p>
“你把順序搞錯了。我先看到你，才找到了薇爾莉特。我不知道你們認識……不過，還有讚助者的意見，不都是由我決定。彆太期待，也彆太泄氣，大膽試試看吧。”</p>
“……是！”</p>
“不過我還是有點看好你的。”</p>
“是，謝謝您。我之前逃走了，十分對不起……”</p>
“我說了，我都習慣了。不過那份纖細……對於你這種要站在台前的人來說，也很有必要吧……”</p>
那天晚上，回來的薇爾莉特得到了蕾蒂西亞的擁抱和謝罪。</p>
“薇爾莉特，薇爾莉特，我有話想對你說。”</p>
“我也是。”</p>
“人生啊，轉機啊……”</p>
“按順序慢慢來吧。”</p>
與奧斯卡的重逢也成為了薇爾莉特的轉機。</p>
了解狀況的奧斯卡提出金錢援助，她拒絕了。他又提出，那就用代筆委托支付現金。工作是填寫粉絲回信的地址。他本想趁留在這裡時找工作空當完成的，所以才帶了過來。</p>
這份工作甚至用不了三十分鐘。但無論怎麼算，他支付的金額也比平時高了不少。</p>
“我不能收下。”</p>
“拿你當做原型的戲劇大火，我才能繼續這份工作，這點小事就讓我幫你吧。”</p>
“我不能收下。”</p>
“以後我有機會拜托你代筆的時候……那時候，再做飯給我吧。我是之後才知道的，那些不屬於自動手記人偶的工作範圍。”</p>
“因為老爺您實在是位讓人為難的大人……”</p>
“以後你還這樣教訓我吧……薇爾莉特·伊弗加登。”</p>
就這樣十分偶然地，她也得到了一筆錢，用作回城的交通費十分充裕，還有些剩餘。</p>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相遇，仿佛漣漪變成巨浪，眨眼之間就可能引發劇變，以至於顛覆整個世紀。</p>
即使這一次，對於各自的人生來說，隻是微不足道的變化，也絕不能說他們沒有拚儘全力地活看。</p>
在一些事開始的時候，另一些事在走向結束。</p>
薇爾莉特和蕾蒂西亞之間，有著太多注定。</p>
彼此間，已經沒有了住在一起的理由。</p>
蕾蒂西亞得知她明早就將出發後，反而沒有很大反應。她總覺得，如果表現出來，就會切身地意識到她們即將分彆的事實，然後，忍不住大哭出來。她害怕這樣。</p>
“薇爾莉特，對不起。”</p>
“您已經說了很多遍了。”</p>
“但不管是多少遍我都想說。你今天對我這麼親切，我卻逃走了。我……隻是很害怕。明明是我想要的，我卻害怕地逃跑了。很傻吧……”</p>
“……我也是。我喜歡的人，一直對我很好……可我總是想逃走……很傻。”</p>
“薇爾莉特才不傻呢！我才傻！對不起……”</p>
那天，蕾蒂西亞做出了很多選擇。</p>
最後一個選擇於此刻來臨了。</p>
蕾蒂西亞是就這樣平靜地向薇爾莉特道彆，還是向薇爾莉特告白她自己的心意。</p>
如果能和薇爾莉特一直在一起，就好了。相遇後度過第一個夜晚，蕾蒂西亞就一直這麼想著。</p>
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但做夢本身，沒有錯。</p>
所以，在最後一次的夜晚茶會上，蕾蒂西亞橫下心說出了口。</p>
“……那個……薇爾莉特，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一直在這裡生活嗎？”</p>
蕾蒂西亞明明知道不會實現，但還是說出了口。</p>
“如果你和他還沒有結婚，在這裡當自動手記人偶怎麼樣……對啊……如果是我們兩個， 一定會很愉快地在一起，對嗎？就算變成了老奶奶，也一定會很親密的，不是嗎？薇爾莉特……”</p>
這種夢不可能成真，蕾蒂西亞明明知道，但還是說出了口。</p>
蕾蒂西亞是那樣的想表達她對薇爾莉特的喜歡。</p>
“……不。”</p>
薇爾莉特搖頭。</p>
理所當然。薇爾莉特有故鄉，有愛人，有要做的工作。</p>
蕾蒂西亞知道，提出這種願望，沒有任何用處，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說出了口。</p>
即使那樣，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蕾蒂西亞沒出息地繼續哀求。</p>
“……我……那個……真的……”</p>
蕾蒂西亞感到她自己已零落不成聲。</p>
明明還有那麼多事需要道謝。</p>
——薇爾莉特。</p>
“隻要和你，就算在這間小屋永遠，永遠地住下去，也很好啊。”</p>
——謝謝你。</p>
“我甚至想，如果這樣，就好了。”</p>
——最開始，就算沒有出聲向你求助，你卻依然救了我。謝謝你。</p>
“我喜歡你。”</p>
——我把我的夢想告訴你，你沒有嘲笑我。謝謝你。</p>
“薇爾莉特，我喜歡你。”</p>
——就像是為了支持我的夢想一樣，與我結緣。謝謝你。</p>
——而此刻，你也陪在我身邊。謝謝你。</p>
“我喜歡上你了啊。”</p>
漆黑夜色中。</p>
兩個人的吐息潔白。</p>
寒冬真正來臨了。</p>
她們望著彼此，不知不覺間，茫茫的天空中，飄飄揚揚地落下一片雪花。</p>
一片，又一片，輕輕落在地上。</p>
明天世界一定會是一片純白。</p>
那將會是與今天全然不同的一天。</p>
單調的每一天循環往複，可同一天永遠不會再次到來。</p>
相遇。離彆。世界中，每分，每秒，都在發生。</p>
雖然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總是感到猝不及防。</p>
時光仍在不停歇地流逝著。</p>
如果對此感到畏懼，與追夢人的身份是不相符的。蕾蒂西亞也懂。</p>
明明懂得。</p>
“蕾蒂西亞。”</p>
“……薇爾莉特……”</p>
雖然懂得。但總有一場相遇，會讓離彆變得更加痛苦。</p>
人生再也難得一遇。</p>
這次，蕾蒂西亞·阿斯塔的運氣不錯。</p>
命中注定，薇爾莉特激勵了蕾蒂西亞的人生。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至少此刻，蕾蒂西亞的運氣不錯。</p>
“……蕾蒂西亞，您是追夢的人。”</p>
蕾蒂西亞吸吸鼻子。眼淚一直在流，無論擦拭多少次也不管用。</p>
“嗯。”</p>
“我不能在這裡。我不屬於這座城市。”</p>
她的話，像雪花一樣冷，可卻是無法辯駁的現實。</p>
“好寂寞……”</p>
“追夢的人，是即使寂寞也要繼續的人，不是嗎？”</p>
“好寂寞……不想……你……離開我……”</p>
“……在這間小屋……我也找到了我的夢想。這段日子，就算變成‘老奶奶’，我也會一直銘記著。”</p>
為什麼，要這樣刺痛她的心呢？</p>
隻會讓離彆變得更痛苦。</p>
但是，正因為她是這樣率直誠懇的人。</p>
“……下一次……我一定會失敗的……會大哭著回家的……還有誰能安慰我……那時候你已經不在了。”</p>
蕾蒂西亞才能說出她自己的夢想。是她“不要感到難為情”的鼓勵，從背後推了一把。</p>
“……我明白的。您在和我分彆後，也一定會擦乾眼淚，開始戰鬥。”</p>
這樣不就足夠了嗎？她不禁想。</p>
她做慣了好孩子，不能總是任性。</p>
“您是這樣的。您不會停止追逐，即使被人踐踏，被人嘲諷，您也會不斷追逐。這樣，不就是追夢人嗎……？”</p>
“但是，薇爾莉特！”</p>
蕾蒂西亞不該說。</p>
“薇爾莉特，我害怕。”</p>
蕾蒂西亞知道不該說，但停不住口。</p>
撲麵而來的未來，讓蕾蒂西亞止不住地害怕。</p>
——想做回“雷迪”，又不想。</p>
——想看到未知的未來，又不敢自己創造未來。</p>
每邊都是真實的，每邊都是可怕的。</p>
“……請讓我看到吧。在這間小屋裡說的夢想，請讓我見證吧。”</p>
蕾蒂西亞忍不住，崩潰一樣伏在薇爾莉特的膝上，抱緊她。多麼不像話，多麼難為情。但蕾蒂西亞這麼做了。</p>
因為是她。即使被拒絕，也想抱緊她。</p>
“薇爾莉特……我……我能做到嗎……我不知道。”</p>
蕾蒂西亞嗚咽著，向薇爾莉特說。</p>
“不，您是戰無不勝的人，蕾蒂西亞。”</p>
“為什麼那樣想……我一點也不特彆。”</p>
“您正在變得特彆的途中……即使害怕也沒關係，但要記住，永遠不要放棄戰鬥。”</p>
“……嗯……我會……努力戰鬥……”</p>
“嗯，請您……不要輸。”</p>
“我不會輸的……薇爾莉特……就算遠遠地，請你看著我，好嗎……”</p>
——我，將這個人當成一種代替。</p>
——父親。母親。還有。</p>
——當成本該支撐我人生的他的代替。</p>
——即使如此，薇爾莉特也把她的膝蓋借給了我。以後就會從這份溫柔中徹底地成長。所以，僅限今天。</p>
蕾蒂西亞哭著，哭著，發誓再也不會逃避。</p>
第二天，起床後的蕾蒂西亞，看到一個大箱子和一封信。</p>
雖然昨天蕾蒂西亞已經向薇爾莉特做了告彆，但蕾蒂西亞沒想到薇爾莉特會一聲不響地離開。蕾蒂西亞感到寂寞，但讀過信後，相信這一切會被撫平。信不正是為此而書寫的嗎？</p>
給蕾蒂西亞：</p>
這是我的禮物。我最近成為了真正的人。所以，分彆變得很痛苦，一定會哭出來的。原諒我用信向你道彆。</p>
薇爾莉特·伊弗加登</p>
雖然寫的不知所雲，但至少蕾蒂西亞明白了，薇爾莉特也會因為不想哭而逃走。蕾蒂西亞處於某種風平浪靜般的心緒中。蕾蒂西亞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已經見不到薇爾莉特了。但她總覺得她們還會再見麵。薇爾莉特是個守約的人。她說“請讓我看到”。因此，自己成為歌手的那天，她一定要讓薇爾莉特見證。</p>
——“你這種人，什麼都成不了”。</p>
成為了某個人之後，她一定會出現的。</p>
蕾蒂西亞珍惜地把信紙放回信封。然後將目光投向那個大箱子。冬日清晨，朝陽斜斜照入窗戶，房間裡回蕩著悉悉索索解開絲帶的聲音。在地上大開著的旅行箱中，靜靜躺著一條裙子。兩個人一起遠遠看過的櫥窗中，那條潔白的裙子。</p>
因為太貴而放棄了的裙子。沒有什麼東西比這個禮物更能作為鼓勵。</p>
那個女孩說“去戰鬥吧”。</p>
蕾蒂西亞看著放在地上的旅行箱，她想象著薇爾莉特如何挑選了這件仿佛與世間爛漫綻放的群花相稱的戰服。薇爾莉特一定又一次把她自己掙的錢用掉了大半。</p>
蕾蒂西亞能輕而易舉想象到餓著肚子，隻帶了勉強能坐上車的錢離開的薇爾莉特。</p>
“……我要讓你看到……對吧……”</p>
追夢的人，無論發生什麼，都會繼續追逐。</p>
獨身一人，麵對失敗，也不放棄。掙紮著，掙紮著，努力存活。</p>
抱著裙子哭著，蕾蒂西亞向她自己發誓。</p>
直到實現夢想，這將是她最後一次肆意地哭。</p>
散落的舞台終於彙集一處。</p>
搭上貝內迪克特的便車，又換乘蒸汽火車，基爾伯特到達阿爾菲涅。隨後，他探訪了與霍金斯家有著淵源的商戶。</p>
“電話線接力”的方法似乎奏效了。店主已經事先得到了聯絡。他得知有人看到類似的人物和包裹的收件人一起在街上工作。</p>
最妥當的還是先去住址尋找。不巧那裡誰也不在。</p>
當時，房主蕾蒂西亞·阿斯塔正在參加試鏡。</p>
沒辦法。追隨她的足跡，基爾伯特去了她工作的地方。來來往往上菜的餐飲店。養著白色大狗的富豪家。上演一幕幕奢靡劇目的酒館。他轉遍了每一個地方。聽說，她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p>
——遲了一步嗎？</p>
基爾伯特拚了命，從北陸趕到萊登沙弗特裡希，又來到阿爾菲涅。經曆了天南海北。這太愚蠢了。 霍金斯阻止他的話猶然在耳。</p>
“……”</p>
她安全就好。這樣就好。</p>
基爾伯特這樣想著，卻隻能浮起自嘲一樣的笑。</p>
在彆人的眼裡，這些行為是有多麼徒勞無功。</p>
事實確實如此。改變立場，基爾伯特會感到可笑。可他卻無法說服他自己停下。</p>
基爾伯特與薇爾莉特相遇之後。</p>
薇爾莉特叫了“少校”之後。</p>
基爾伯特告訴她，他愛她之後。</p>
向她祈求，希望能留在她的身邊之後。</p>
基爾伯特慢慢變了。距離少年時期那個隻為了家族榮耀而生的“基爾伯特·布甘比利亞”，已經偏離了太多太多。</p>
一名少女，僅僅這樣就改變了一個男人。</p>
對於基爾伯特而言也同樣。</p>
一名青年以一己之力，將野獸變為少女。</p>
對於自己舉動的巨大影響，他們從沒有彼此確認過，滿眼都是對方的光芒。</p>
他們都太過看重對方，甚至認為隻有自己不在身邊，才是最好的。</p>
即使這樣，還是想在一起。</p>
這是古往今來的戀人們對彼此抱有的，極其普通的感情。</p>
雖然熟能生巧。但對於兩人，這還是第一次，因此才會痛苦。</p>
“……”</p>
回去吧，喧囂中，基爾伯特想道。</p>
薇爾莉特不在，基爾伯特留在這座城市就沒有任何意義。現在立刻趕回去，也許還能在萊登沙弗特裡希見上短短一麵。</p>
如果見到，基爾伯特要為自己令薇爾莉特不安的行為謝罪。</p>
如果薇爾莉特能接受。那麼。</p>
那麼，這一次，基爾伯特想對薇爾莉特說從今往後的事。</p>
直到他們能彼此理解。即使分開也不會再有任何問題。</p>
想到這裡，基爾伯特注意到，一個聲音正輕輕地向他自己靠近。</p>
那個聲音基爾伯特已經聽到過不知道多少次。</p>
重逢之後，每次見麵，這個逐漸靠近的聲音就會讓他露出微笑。</p>
靴子噠噠的聲音。</p>
像她一絲不荀的個性，十分規律的腳步聲。是她獨有的腳步聲。</p>
以及，無論去哪裡，在何處，可能都不會聽漏的那句話。</p>
“少校。”</p>
那是薇爾莉特對基爾伯特說的第一句話。</p>
隻是軍銜，早就不再適合現在已經是上校的基爾伯特。</p>
基爾伯特在被薇爾莉特呼喚時，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惹人憐愛。充滿魔法的短句。</p>
基爾伯特屏住呼吸，轉身回望。</p>
搖曳的深紅色絲帶。普魯士藍的緊身短上衣。綴著蝴蝶結的雪白連衣裙。</p>
還有在她的前胸閃爍的，將兩人緊緊相連的翡翠綠色的胸針。</p>
她不再是少女兵，也不再是“紫羅蘭”。</p>
不再是基爾伯特的道具，不再是野獸。</p>
而是身為自動手記人偶存活於世的女性。</p>
薇爾莉特·伊弗加登向基爾伯特伸出手。</p>
“薇爾莉特。”</p>
“少校。”</p>
基爾伯特突然的回頭讓薇爾莉特有些吃驚。薇爾莉特將伸出的手收回，放在胸前，隨後慢慢垂下。基爾伯特沒有放過那隻不再伸來的手。</p>
基爾伯特握著薇爾莉特的手腕，把她拉近身邊。</p>
“少、校。”</p>
基爾伯特用一隻手輕輕碰著薇爾莉特的臉頰，望著近在咫尺的她。</p>
藍色的眼睛，金色的頭發，精致的容貌就像人偶一樣。是的，是他的薇爾莉特。</p>
“是薇爾莉特嗎……？”</p>
沒有答案的問題，薇爾莉特還是認真地回應了。</p>
“是，我是薇爾莉特。少校。”</p>
薇爾莉特感受到基爾伯特極近的凝視，她的臉忍不住一點點泛起紅暈。</p>
基爾伯特深深歎息。握著她的手把她圈住，一把擁進懷中。對於一向紳士的基爾伯特，這個擁抱顯得有些粗暴。但薇爾莉特感受到了，他是有多麼迫切地想見到她。</p>
“……那個，我想可能是偶然，難道，您是在尋找我嗎……我正在向之前關照我的人道彆，告訴他們我即將離開這裡……”</p>
“……我在找你。對於我來說，不四處找你的日子，可能不存在吧……不說這個了，我真的找了你好久。”</p>
“少校，您不是在北方的駐紮地……”</p>
“我休假了。因為我沒收到你的回信。”</p>
薇爾莉特被基爾伯特的高大寬厚的臂膀不留縫隙地緊抱著，動也不能動。薇爾莉特想抬抬頭去看他的臉，也做不到。</p>
他抱過她一次。是在重逢時。</p>
那時隻是十分欣喜。依偎在他肩膀上哭泣。隻是那樣罷了。</p>
這種擁抱還是第一次。</p>
“少……校……”</p>
薇爾莉特不知道該怎麼辦。對於抱緊著她怎麼也不願離開的，比她自己年長的戀人，隻能稍微提起聲調。</p>
宛如少女一般。</p>
“我……我的回信……？”</p>
臉頰很燙。染上了玫瑰色。</p>
“……是你在這裡出差的時候。收不到信，也沒有辦法……考慮到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想解開你的誤會……所以我來到了這裡。”</p>
薇爾莉特小心翼翼地向基爾伯特詢問。</p>
“我的信，傷害到少校了嗎？”</p>
“……那是我想說的。”</p>
“我沒有被您傷害。”</p>
這句話刺痛了基爾伯特。</p>
為什麼這個姑娘，對他沒有絲毫懷疑？</p>
至少要被薇爾莉特狠狠責備一次，基爾伯特才能感到些許輕鬆。</p>
可薇爾莉特是不會做這些的。基爾伯特為此感到痛苦不堪。</p>
“不……”</p>
基爾伯特終於慢慢放開薇爾莉特，垂頭看著她的臉。</p>
“是我傷害了你，薇爾莉特。”</p>
這次，是薇爾莉特屏住了呼吸。視線儘頭，那一對熠熠發亮的翡翠綠色的眼睛，慢慢變得濕潤。基爾伯特的神情是那樣悲切。</p>
隻是看到那隻眼睛，就足以讓薇爾莉特體內的所有機能停止。</p>
她沒有辦法。她停不下來。一切都是自動發生的。</p>
“薇爾莉特，我永遠不會再讓你感到可恥。”</p>
與那隻眼睛相遇時，薇爾莉特覺得好美。</p>
薇爾莉特隻能被深深醉倒。</p>
“……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p>
被誰非議，被誰指責。</p>
“除了你，我什麼都不想要。”</p>
無法停下來。</p>
追逐著。追逐著。</p>
“求你，不要從我身邊離開。”</p>
追逐著。追逐著。追逐著。追逐著。追逐著。</p>
最爰的人，還有他的眼睛。終於，她被容許站在他的身邊。</p>
思緒停不下來。</p>
怎麼也停不下來。</p>
不如說，薇爾莉特的“故障”再也修不好了。</p>
用儘一生也修不好。</p>
“少校。”</p>
但那樣也無所謂了。</p>
“少校，少校，少校……我……”</p>
終於，這份思緒抵達了終點。</p>
薇爾莉特·伊弗加登由基爾伯特·布甘比利亞完成。</p>
愛，將野獸改變至此。</p>
因為爰，人偶成為人類。</p>
所以那隻野獸，點亮了那對寶石一樣的雙眼，用人生中的一喜一怒，美麗或悲傷。</p>
野獸向基爾伯特吠叫。</p>
向世界上唯一的，比其它什麼東西都重要的，無可代替的主人。</p>
“……我，深愛著少校，今後一生，我都不會從您的身邊離開。”</p>
——ài，是什麼？</p>
基爾伯特的眼中，現在的她與從前的她重疊起來。</p>
那時候的薇爾莉特還不明白基爾伯特的告白。那名懵懂的少女，現在已經成長了許多，就像是要守護基爾伯特一樣，說出愛的宣言。</p>
翡翠綠色的眼睛裡，淚水如雨滴般滑落。</p>
這一次，她好好地向他伸出手。</p>
她的手向他伸去，隔著手套，輕輕擦拭他的臉頰。金屬手臂鏗鏘鳴響著。</p>
“……”</p>
如果這隻手心，能再溫暖一些，再柔軟一些，該有多好。</p>
用這雙手來抱住哭泣著的愛人，太過冰冷，太過堅硬。</p>
太像是個詛咒。</p>
“我會用我的這雙手，去守護少校。”</p>
但這雙手很強。</p>
這雙手給了她自信，足夠讓她保護他。</p>
基爾伯特輕輕按著眼角，似乎想要止住不斷溢出的淚水。他說。</p>
“薇爾莉特。”</p>
“是。”</p>
“……你不守護我也可以。”</p>
“不，我會守護您。”</p>
“不對，你由我來守護。”</p>
“沒有不對。我會守護您，賭上我的一生守護您。”</p>
頑固的兩個人。雖然在僵持中並沒有哪方讓步，但大概是薇爾莉特贏了。</p>
也許是之前的示弱太有迷惑性。是囚為她平時太過順從了嗎，一旦強硬起來，讓人心頭一悸。</p>
“……薇爾莉特……”</p>
“少校……現在我明白了。無論發生什麼， 即使被人責難，隻要您還需要我，我就滿足了。”</p>
隨後薇爾莉特·伊弗加登這樣說道。說出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p>
“我會守護您。”</p>
仿佛是一樣的喁喁細語，卻又有著不一樣的溫度。</p>
“請一定不要懷疑。我是屬於您的。”</p>
這次，是以爰的溫度。</p>
“我愛著您，少校。”</p>
守護他。她隻有這一個念頭。</p>
基爾伯特微微失神。</p>
“……你這樣明確地告訴我，似乎……這還是第一次。”</p>
事實上，他嚇到了。雖然說過近似的話，但從她口中，從沒有出現過如此明確、清晰的告白。</p>
現在，終於。</p>
基爾伯特發覺，此時，他的心中正為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湧現出無法抑製的感動。</p>
現在，他們終於能像普通的戀人那樣。</p>
回想起來，兩個人總是這樣，一個人跟在後麵，一個人回頭尋找。從來都是單行道。</p>
向彼此訴說了“我爰你”後，他們終於站在同一條路上，麵對麵。</p>
薇爾莉特深深謝罪。</p>
“十分抱歉，我已經記住了。隻要您需要，多少遍我都會說。”</p>
像在說“請命令我”似的態度。改變薇爾莉特的這 一點，可能還要花很久的時間。基爾伯特用隻對薇爾莉特才有的溫柔眼神，注視著她，輕聲說。</p>
“……我的心臟可能會受不了。看來需要訓練啊。”</p>
“……少校的，心臟會……”</p>
“隻是比喻。我的心臟實際上沒問題。”</p>
“……我安心了。”</p>
“薇爾莉特……我愛著你……這一點，我讓你理解了嗎？”</p>
“是的，少校您愛著我。”</p>
“還有，你是我的至爰這一點，也是？”</p>
“……我也是，少校您是至……爰。”</p>
“抱歉，是我強迫你這麼說了嗎？”</p>
“不，我的心臟……也一定……像您一樣……承受不住了。那個，在您看著我的時候……中途，我就變得說不出話來……”</p>
“我也是這樣。”</p>
“……少校也會變成這樣嗎？”</p>
“啊啊。”</p>
對於他來說，這個女孩的一切都是那麼無可救藥的可愛。</p>
他看著她，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微笑。</p>
淚水再次落下來，她依然伸出手，將他的淚水拭去。</p>
擦拭著，她自己也掉了眼淚。</p>
“……是故障，少校。”</p>
“淚水不是故障。哭也沒關係，薇爾莉特。”</p>
“…………是。”</p>
兩人自然地牽起手，調整步幅，一起向前走去。</p>
雙手義肢的女孩，單手單眼的男人。看上去有點奇怪的兩人。但走入人潮之中，就不再有任何問題。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即使被人責難，即使不被允許。</p>
薇爾莉特對著她最爰的人，輕輕地用有些雀躍的聲音說。</p>
“少校，我……在沒見到您的這段時間中，有很多想向您報告的事。”</p>
“啊……請一定要告訴我。什麼都要。你的冒險，我很期待。”</p>
“是。這次，我從追夢人那裡學到了夢想是什麼。”</p>
“追夢人？”</p>
“是的。是追逐夢想的人。也許以後的某一天，我可以和少校……去很多想去的地方。”</p>
“一起去吧。一個個去。”</p>
“可以嗎？”</p>
“剛才你說，你要用一生守護我。明明我比你年長……在拄起拐杖之前，讓我們一起實現這些吧。彆擔心，薇爾莉特，時間還很長。”</p>
“少校，您有夢想嗎？”</p>
“……從沒有被彆人問過。我有。”</p>
“是我可以問的夢想嗎？”</p>
“可能隻有對你，我才能說出口。”</p>
“是什麼呢？”薇爾莉特問。</p>
“雖然很不起眼，但……我想要自己的家庭。”基爾伯特低聲說。</p>
“少校，您的這個夢想，即使是我……也可以幫您實現嗎？”</p>
薇爾莉特的這句話，再次讓基爾伯特的綠色的眼睛裡的世界變得模糊。</p>
——為什麼，你……</p>
他身為自動手記人偶的戀人，正說著讓他心神俱顫的話。</p>
基爾伯特握住薇爾莉特的手的力度加強了。</p>
“隻有你。隻有你能做到，薇爾莉特。”</p>
這樣回應她很簡單。</p>
就像呼吸一樣，自然而然。</p>
但這次的話，重量與過去不同。這句誓言，將會束縛薇爾莉特的一生。</p>
如果想要如此告白，至少，要在做出相應的行動之後。他想。</p>
“……薇爾莉特。”</p>
他一直在忍著。</p>
那是對於正常的戀人來說，稀鬆平常的示爰舉動。</p>
但對於兩人來說，這還是第一次，現在時機正好。</p>
不可思議的是，基爾伯特並沒有感到很緊張。</p>
基爾伯特沉浸在幸福之中，以至於任何事都不足為懼。</p>
或許也是因為他明白，她不會拒絕他自己。</p>
此刻，他明白，她隻屬於他一個人。所以，他停下腳步。</p>
薇爾莉特茫然地仰頭看著，基爾伯特突然轉過身麵向她。</p>
人群熙攘。他低下頭，近乎犯罪一樣地吻了她的唇。</p>
“少……校。”</p>
離開她，那裡站著的，是如此惹人憐爰又有點困惑的，戀人的身姿。</p>
“……少、校……那個，我……那個……”</p>
“抱歉。”</p>
基爾伯特顯得底氣十足。</p>
“不……那個……可以的，就是……我……那個……”</p>
被嚇到了的薇爾莉特有些搖搖晃晃。</p>
“……我……對少校……十、十分傾慕……所以，沒有……關係……”</p>
玫瑰一樣羞紅的臉頰。盈起清淺淚水的眼睛。能讓薇爾莉特·伊弗加登變成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隻有基爾伯特·布甘比利亞。</p>
——我一定是為了此刻，才降生於世。</p>
基爾伯特不會再感到害怕。</p>
自幼抱有的孤獨感隨之消融。</p>
於是終於，他從道具成為了一個人，像少年般微笑著。</p>
是薇爾莉特·伊弗加登讓他成為了人。</p>
“薇爾莉特，隻有你能勝任。你會與我共度一生，再也不會離開……這句誓言，我可以收下嗎？”</p>
兩個人在一起，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吧。</p>
那麼，故事的後續就講到這裡吧。</p>
基爾伯特與薇爾莉特，圍繞著他與她的問題，尚未得到解決。他們會變得怎樣，會有怎樣的未來？這些都不曾有確切的答案。或許，在傳遞著兩人的故事的人們的心中，存在著某個想象中的結局。</p>
試著去想象一下吧。</p>
這對於你來說，並不是難事。</p>
聲音與氣味，色彩與動作，耳邊傳來他們的話語。請儘情展開想象的翅膀吧。</p>
那是在某地，一個安靜的場所。在花木蔥蘢，五色斑斕的森林裡，隻有兩人。</p>
……不，還是訂正一下。這或許不會被允許吧。</p>
兩人共同的恩人，那個有一頭純正紅色頭發的男人，一定不允許。</p>
他們會招待那幾位祝福著他們跨越重重困難的人。一定沒錯。</p>
在那其中，有著擁有相似金色頭發的青年，有著黑色頭發的美人，還有著異色眼瞳的少女。</p>
那麼再次放飛你的思緒，重新想象吧。</p>
落日為笑語輕柔的森林鍍上一層暈紅，提燈點亮，散發著溫和的光。</p>
空氣中彌漫著紫羅蘭［3］的幽香。</p>
新郎身穿萊登沙弗特裡希的陸軍禮服。</p>
新娘的婚紗由郵局的社長特彆定製而成。</p>
靜謐之中，他們宣誓了愛意與未來。</p>
這樣的結局，一定藏在你的心裡的某處。</p>
將野獸變為少女，將少女，變為理解“愛”的一個人。</p>
那位少女的故事，在此刻走到了終點。</p>
你是否感到傷感與寂寞呢？可任何故事，一旦開始，就一定會在某個時候結束。</p>
但請相信，隻要有了你的想象，這個故事將永遠延續下去。</p>
無論何時，隻要呼喚，她一定會出現在你的身邊。</p>
你問為什麼，因為她自身是這樣。古今東西，何時何地。</p>
如果客人希望，無論是哪裡都能前往。寂寞的時候，請呼喚她的名字吧。</p>
你一路見證著她，那名與眾不同的少女，她的名字是……</p>
“薇爾莉特·伊弗加登。”</p>
注釋。</p>
［1］阿爾菲涅是日語音譯，英文發音應該更接近阿爾芬，alfine，雖然沒有單獨成意，不過有查到“da capo al fine”是意大利的音樂術語，即從頭反複彈奏到曲終或標有“fine”結束處。</p>
da：從，自。</p>
capo：頭，開端。</p>
al：直到。</p>
fme：結束處，曲終。</p>
［2］日文漢字“表現”與中文“表現”有很大區彆。日文“表現”指將內在的精神層麵的主觀的思想、感情以外在、客觀的形式表現出來，以及作為表現形式的表情、動作、記號、語言等等，特彆是藝術性質的文學作品（如詩、小說等）、音樂、繪畫、建築，含義更接近“藝術”。</p>
［3］準確來說是堇菜花。牽扯到一個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的誤譯。為了和通用譯名保持一致，還是選擇了紫羅蘭。大家理解意思就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