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 2:有美一人——rki(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10227 字 23天前

還記得建炎五年中秋大祭時,猶是舍人的王世雄和小吳國舅見到的那位帷帽小娘子嗎?如今已經是建炎十年了。

————THETEXT————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何易晞並不是她的原名,她也不姓何。建炎三年以前,她原叫宋婉如。

宋婉如是汴京人氏。

承平年景,豐亨豫大,也許當年娘最大的煩憂便是爹爹的俸祿實在微薄,居京大不易。宋婉如不止一次見到娘將和友人高談闊論的爹爹請去廚下,指著空空如也的米缸問道:“肉蔬也缺,酒釀也乏,官人倒是欲何以待客?”

爹爹便會滿臉懇切又愧怍地說:“還得勞娘子為我且賒些則個。”

娘家屬杭州,即便用河南雅音嗔人,也帶著溫軟的味道:“官人便忍見我又去丟人?”

“娘子帶帷帽去,”爹爹誠懇作揖保證,“下月決不請如此多客至家中,叫娘子為難。”

最後娘隻好含笑推他:“好啦好啦,官人自去,酒肉我自備得,又不是叫你不請人——隻是昨晚的酒留在今日使可好?官人獨酌可有趣?有客無客,總能生出耗錢的款項來。”

這話不假,爹爹的保證轉頭便忘。宋婉如常常在想,娘不苛責爹爹,是不是也因為爹爹不止給自己花錢的緣故。俸祿甫一到手,爹爹便會去給娘買上最新式樣的綢匹,兄長愛吃的羊頭,宋婉如喜歡的香糖果子,自然還需打幾兩薄酒買幾本書。隻是最後吃食下了肚,綢匹也不見蹤影,唯有爹爹買的書能一直好好的收在箱籠裏。

宋婉如盼望做新衣,可娘穿戴的也總是家常的幾件,她便不大好意思央求,卻也常疑惑這些綢匹究竟去了何處。後來娘教她讀書時,聽見她念“泥他沽酒拔金釵”時,微微歎了口氣說,太難看了。

她將這句話講給兄長聽時,兄長問她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她點了點頭。長她許多的兄長便驚奇地說:“我家大娘居然如此聰慧,莫非是取名借了些許文氣的緣故?——囡囡能猜出來‘婉如’二字是取自哪裏嗎?”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前些日爹爹曾與你講三曹詩文,又如何不是魏文帝所著《善哉行》呢?”

宋婉認真答道:“爹爹講,‘離鳥悲聲,情何以堪’。”

兄長撫掌大笑,晚飯時與爹娘提起,爹爹對娘笑道:“即便是‘貧賤夫妻’,也不會‘百事哀’——大娘類你,有詠絮才啊。”

貧賤夫妻百事哀嗎?宋婉如從未這麽想過。她隻覺得,娘雖然難免埋怨,卻也從未真正討厭爹的大手大腳。娘會拿著流麗華貴的綢匹笑著講“太費錢了”,也會在用野蔬下碟時對難免慚愧的爹爹調侃“官人亦食野菜,定有夷齊之賢”。爹爹曾在觥籌交錯時避開眾人,看著灶前與仆婦絞儘腦汁地將簡陋菜蔬做得別致新巧的發妻,難得默然反省他的輕財好施,娘卻遠遠示意廳堂笑道:“我欲效山公妻,不知官人許不許呢?”

爹爹發愁歎氣:“娘子足堪公夫人,我難為山巨源啊。”

爹爹確實沒能做成山巨源。宣和三年,杭州的外祖闔家被方臘屠戮殆儘,敗退時一把火燒了家宅。信至汴京時,哀痛欲絕的娘病倒在床,從此病疾纏身。

爹爹再也沒喝過酒,也不大請客了。

延醫,問診,煮藥。娘沒法像以前一般將寥寥的錢財翻著花樣使,更沒法紡織刺繡來貼補家用。漸漸的,兄長的羊頭再吃不到了,宋婉也沒有嚐過香糖果子了。爹爹不是紫綬金章的宰衡重臣,俸祿並不那麽優厚。很快爹爹書也不買了,隻堅持要買來布匹裁與娘做新衣,且再不許娘拿去典了。

這是爹爹第一次將典當一事說出來,可娘卻慢慢描著花樣,對爹爹說道:“拿去給大郎和囡囡買筆墨罷,大郎已經用了好長時間的炭了。我聞官家善筆墨、好丹青,這般寫出來的字不好看……再買點羊肉吧,許久家中不見油水了。”

“爹爹,”一直沒有出聲的兄長終於忍不住開口,“據說宮中一年須用掉一萬隻羊,太尉府上做羊羹隻取臉上一點,是真的嗎?”

爹爹勉強笑了笑說道:“你爹我不過稗官卑職的下品小官,如何能知大內與相府中的事兒?”

兄長卻憤然問道:“可羊肉如此之貴不是假的啊!翁翁為著生辰綱被上官與百姓逼得抑鬱而死,舅家因方臘闔門俱喪。官家卻隻知好書畫,朝中袞袞諸公隻知借著‘豐亨豫大’的名頭作弄民膏。及第又如何呢?為虎作倀以行苛政嗎?!”

九歲的宋婉如已經能曉得好多事理了。爹爹講體恤下民,也講忠君愛國,但她覺得兄長說得也對。體恤下民與忠君愛國能兼容嗎?宋婉如得不出答案,但她一直記得娘溫柔又端肅的神色:

“你能這麽說,不正是教你讀聖賢書的意義嗎?未來之事須你這般年輕人去做,你們年輕人能如此想,以後世道自當越來越好的罷。”

——但是娘沒有如願看到越來越好的世道,沒有人看到。

人人都道是豐亨豫大的年景,錢輕物重的境況卻愈來愈盛。娘的身體一年差過一年,懷了孕後更是形銷骨立,隻惟肚子大的驚人。宋婉如曾無數次看見過爹爹愁容滿麵地對著郎中作揖打恭,可任誰都沒想到,先去了的是爹爹。

“三百貫,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閣。”東京的孩童都會唱這首歌謠,東京的官吏也都道差不離,但清貧的爹爹隻夠給老妻買藥,抱著小小的宋婉如笑嘻嘻地教她“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世道越來越差,不許清貧的芝麻官自走自的獨木橋。上官要升調、要媚上,還要自家的聲名好,爹爹讀了一輩子忠君愛國的聖賢書,他沒法效殺了妻家的賊子一反了之,也沒法效逼迫先考的惡官搜刮民脂民膏,爹爹能效法的,隻有悒悒自絕的翁翁。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東京城一半在歌舞升平,一半是洪浪滔天。臨故前形容枯槁的爹爹手邊還放著三曹詩選,書頁卻還停留在宋婉如上個月問過的那一頁。他看著妻女愛子,悲涼地歎氣,我於當今之世尚無立錐之地,我去後可怎麽辦啊。

可怎麽辦啊,宋婉如不知道,將臨盆的娘和未及弱冠的兄長也不知道。爹爹去世在年關,兄長日日去抄書、做短工、賣苦力,才換得薄殮素棺草草安葬,娘更是直接病臥榻上。大內裏換了個新官家,卻連年都徹底過不好。兄長先是沉著臉講金兵渡河京師戒嚴,接著據傳金人要錢帛金銀。

官家和相公們答應了。

沒有爹爹的家中徹底淪為了被搜括的對象,家徒四壁,缸無餘糧。二月二,龍抬頭。龍抬沒抬頭宋婉如不知道,她隻知道那一天她又低下了頭,伏在爹爹曾常憩的榻上嚎啕大哭——娘生了個小弟弟,娘終於熬不住,跟著去尋爹爹了。

還沒來得及換下的白幡孝服隻好接著穿在身上。蠟燭燈盞是耗錢的奢侈玩意兒,他們連明器都買不起,宋婉如和兄長隻能在無邊黑暗中守在靈前。她不知道這是怎麽了,為什麽忽然一下子她失去了爹爹,又失去了娘,她不知道自己該怨誰。爹不是被殺死的,娘也不是被殺死的,宋婉如眼睜睜地看著爹娘病來如山倒,恨自己的無能無力。

倒春寒的二月夜裏灌著冷風,黑暗像是噬人的怪獸在無聲的獰笑。她淚眼朦朧地看向麵前娘的棺殮,卻隻能聽見自己的撕心裂肺,聽見旁邊兄長懷抱中的弟弟貓兒一般微弱的哭聲。宋婉如不想聽這些,她想聽爹爹給她講“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想撲進娘的懷抱,可他們都不在了,弟弟還是出生不足月的小孩,她隻有兄長了。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她隻有兄長了。

——爹爹、娘,我終於讀懂《蓼莪》,可我想你們啊。

爹爹和娘再也回答不了她了,回答她的隻有嗚咽的風聲和嚎哭的弱弟,宋婉如做姊姊了。宋婉如一直在當被嬌寵的小妹妹,如今她抱著小貓似的弟弟卻感覺沉甸甸的,她從來都是聽話的,可是做姊姊的她要懂事了。

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宋婉如抹去淚,挽起髻,粉黛釵環拿去換了錢,像個小子一樣穿著短打,墊著腳生火、劈柴、做飯、縫補、哄弟弟。她攔著下了工的兄長,執拗地要他去看書。爹爹不是說兄長是幾代裏最會讀書的嗎?讀了書就能考進士,考了進士就能做官有俸祿,做官就不會有人欺負他們門衰祚薄而儘取家財,有俸祿就能讓弟弟以後也能買紙買墨、吃上他們曾嚐過的羊頭和香糖果子。

一月生,三月熟,七八個月過去宋婉如已經像個常做長工的仆婦般輕而易舉了。夏去秋來,霜重露寒,可是兄長卻隻帶著稀稀寥寥一點柴歸家,澀聲和她講,金人又來了。

他們不是沒想過離開東京。可是這是東京,是一國之京師,京師若破,天子何往,家國何存?他們從來都不敢想象會亡國,不敢想象西晉君臣的故事會重演在他們身上——不相信滿城士庶皆欲戰的京師會被攻破!是,他們家是窮困潦倒,可是哪朝哪代沒有清貧如洗的寒門素宅呢?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朱戶高門不止一家,朝歌夜弦、煙斜霧橫的王子皇孫也不獨大內之中,這難道不是太平年間的光景嗎?官家登極數十餘載,如何就禪了位、來了兵,呼喇喇如大廈將傾了呢?

宋婉如想不清楚,宋婉如也來不及想。十一月丙子,金人渡河京師戒嚴;乙酉,斡離不軍至城下;癸巳,京師苦寒,粘罕軍至城下;甲午,時雨雪交作,官家被甲登城,金人攻通津門。

城不會破,兄長堅定地和宋婉如說,官家已詔各地勤王。宋地百姓再怨朝廷,人心也不會向屠城獸行的金,兄長甚至都不再怨憤之前掠取民財的官府了。如果能毀家紓難,如果能用金帛一挽天傾,與之又有何妨呢?

可是城外那些金戈鐵馬縱橫萬裏的人會滿足嗎?

東京的天一日日冷下來,薪柴炭火已經不夠京師民眾使用了,而傾盆之勢的雨雪還不見停。凝滯的空氣寒浸浸地漫上來,帶著窒息般的冷意鑽進骨髓裏。昔日軟紅香土的東京一派蕭條,八街九陌的店鋪紛紛倒閉。饑寒交迫的百姓找不到薪柴米糧,無數坊宅隻剩石牆泥瓦,木門藩籬早被拿去生火取暖。街邊道旁屍骨交疊,惡臭生蛆也無人管。

把金兵趕走就好了,所有人都這麽說。今年未聞其他各道有災荒大亂,隻要金人退了,源源不斷的米糧便會運送至京,大家就都能吃上飯了。這般日子下去,料來官家相公們也熬不住罷?這可是京師!

官家確實熬不住了。於是閏十一月三十日,官家率臣出城往金營。

三日後,官家回城,在南熏門與臣僚民眾相對而泣,然後回到大內,誠惶誠恐地按照金人的要求獻馬獻財。

東鄰挨不住餓,吃了門口倒斃的人後闔家因病而喪;西鄰素來清苦,金兵圍城幾日便饑餒而死;南鄰的世伯在朝中為官,自金營歸還後因不願見城破國喪之時而焚宅儘節;北鄰隻有一老媼,聽聞兒子戰死後也懸梁而去。

靖康元年末至二年初的東京的光景,落在史書上,連“民亡儲蓄,十室九空”八個字都沒有,比起長篇累牘的官家相公們離譜行徑,隻略略地提一句,大索金帛。

兄長越來越習慣長久地看著氣息微弱的弟弟沉默了,宋婉如知道兄長在想什麽。東京白骨累累,一城哀哭,早已容不下稚嫩的嬰孩。可是他們沒有辦法,弟弟出生的時候是娘去世的日子,娘是因為弟弟這個念想才苦捱了那許多時日的。爹爹曾經打躬作揖的,又盼望又擔心地盯著娘隆起的肚子,絮絮叨叨地對他說以後要孝敬娘、友愛兄姊——

爹娘音容尚在眼前,爹娘的遺物卻已經被官府抄的抄奪的奪,弟弟是他們唯一能保住的念想啊!

哀聲當樂聲,縞素作新服,振甲為煙炮,官家又被逼去了金營,汴京的百姓度過了除夕、熬過了元宵,金人要拿金銀婦女換官家。大天官變成了金人外公,和這開封府尹父母官一起挨家挨戶地找婦女。宋婉如餓的脫了形,抹灰擦臉倒在地上作死人,眯出細小的眼縫目睹兄長提著家裏唯一鈍了的刀趕走了盜匪似的官兵,又迎來了入城的金軍。

——兄長最後以命換命,那是他作為一個書生少年郎第一次殺人,也是最後一次。

宋婉如沒有哭。她怕自己的聲音招得弟弟又哭起來招惹金兵,也怕哭累了沒有精神。她躺在橫陳的屍體旁,隻是一下一下地撫著弟弟不叫他出聲,直至天黑時她才站起來,將弟弟放在不知多久未用的菜簍子裏背著,然後借著月光尋到了兄長。

她要找地方葬了兄長。

爹爹每次在打雷的時候都會抱著宋婉如,她其實並不太害怕打雷,可是爹爹會講好多故事,她也就不說自己並不害怕的事兒了。宋婉如害怕的是黑暗。她不喜歡混沌,不喜歡未知,她總疑心暗中有什麽在窺伺著自己。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是絕望的境地,看不見光明,她害怕的從來都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魑魅魍魎。

可是相較於慘烈的白日,如今的黑夜,給宋婉如的隻有無限的安寧。

宋婉如拖著兄長,並不沉,東京的人沒有不被餓得脫了相的。金人曾在外城用米糧來換百姓的金銀,能有餘力去換的也就寥寥一些豪奢富戶,可他們亦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覆巢之下無完卵,高門低戶在京師淪喪之際前所未有地公平。

金人的警衛並不嚴,不知是不屑還是什麽。宋婉如小心翼翼地出城,一路上卻沒有見到任何攔截。城郊原本是京城仕女踏青的好去處,如今發著熏天的惡臭。宋婉如聞不出來,她已經在這種惡臭中浸泡許多時日了。挖土的粗枝不趁手,但她沒舍得用藏在衣裏的那支白玉簪,那是婆婆(祖母)的陪嫁,爹爹曾親手將它插進娘的發中,曾說過將來要送給哥哥娶的嫂嫂的。宋婉如典當了不少東西,也被官府搶了不少東西,連最後一柄鈍刀也被金人奪了去,這是她唯一護住留下來的。人在簪在,人亡簪亡,鋒利的簪尖就是她死前預備拉人陪葬的刀刃。

突逢亂世,孤女弱弟唯一的刀刃怎麽舍得讓它鈍呢?

金人來了又去,東京城幾近成了空蕩蕩的鬼城。宋婉如沒有地方去,京師都破了,還有什麽地方能安寧嗎?兵禍連結盜匪橫行的亂世,她和弟弟長途跋涉與呆在斷壁殘垣的京城有什麽分別呢?宋婉如隻是渾渾噩噩地活著,挖草、偷盜乃至於撿屍,她什麽都做過,她也頗為意外地發現自己還挺擅長撿漏,揀昔日王公貴族們府宅下埋藏著的不及撿去的漏,換回一口吃的勉強給自己和弟弟果腹。她甚至有些漠然地在盼望金人再來一趟,這樣自己就有理由去死了。

金人沒有來,宗留守來了。

宗留守來了,盜賊逐漸平息,宋婉如也不用徹夜在城郊晃了,她又住回了自家的宅子。東京地方大了,好宅子儘數荒廢也無人呆,破破爛爛的地兒已經看不出她記憶中溫暖別致的家了。這位留守相公宋婉如從未聽父兄講過,不過大約是她聽過的都跟著金人去北方狩獵了吧。狩獵,哈!誰不知道狩獵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據說又換了官家,登基的是那個曾被兄長交口稱讚的出使金人的康王,靖康二年忽然又變成了建炎元年。不過無所謂,宋婉如冷漠地貼在牆頭聽人說話,她聽這些的目的隻是為了方便自己琢磨怎麽活下去。以前那些行徑乾不了了,宋婉如偷聽到的留守相公很是嚴厲,弟弟還在,她沒法死。

出城尋菜隻能果腹,她和弟弟身上的破布爛衫已經沒法子再穿下去了。她活得像孤魂野鬼,她知道自己要是碰見人能遇見什麽。十二歲的她裝小子已經很難了,況且就是小子又能如何?這世道,男男女女的命都是任人踩的草芥,誰能比誰高貴?

宋婉如摸著弟弟被冷風吹得滾燙的額頭,將衣服掏乾淨,認認真真地挽起發,抹淨臉,一年多來第一次露出清麗明豔的臉龐。十二歲的女孩常年累月的饑餓,看起來羸弱稚嫩得像是八九歲。

她像是要出嫁似的仔細把自己打扮好,然後按照夜晚她曾走過的路徑,往留守相公府上走去。她知道自己大概率走不到就會被攔下來,不過無所謂,宋婉如也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麽,隻是混沌中總得找個路尋個目的地吧?她鬢間插著簪子,她隻知道等著自己的無非就兩個結局,要麽拿到能讓自己和弟弟果腹禦寒的米糧布匹,要麽她和弟弟快快樂樂地和爹娘兄長團聚,能為那個金兵拉個伴那就更好了。

她果然被攔了下來,攔她的人黝黑皮膚、身高體壯,是看來熊羆似的壯漢,提著刀戴著盔甲。他粗聲粗氣地問:“乾什麽的?”

“我去相公府上尋我的爹爹,”宋婉如仰著頭,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神色來說道,“弟弟快餓死了。”

“你爹是什麽人?叫什麽?”

宋婉如清晰地將爹爹的名諱說出來,還給爹爹的品秩抬高了半級。那壯漢盯著她看了半晌,才麵無表情地說道:“你爹跟著官家相公們跑了吧?”

宋婉如還沒來得及有什麽念頭,腹稿在喉嚨一滾,已經哀切地開口說道:“哥哥便是被金人殺死的,爹爹如何會投降呢!”

“原來幾歲的小黃毛丫頭也知道官家投降嗎?也知道不能降嗎?”那壯漢思量了半日,忽而齜牙露出一個笑來問她,“你帶俺去瞧瞧你弟弟。”

弟弟死了,額頭還是溫熱的,在他姊姊眼看著能給他帶衣服帶吃食的時候死了。

——宋婉如最後還是跟著壯漢走了。

她見到那壯漢高高大大的兒子時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這壯漢是想讓她當兒媳。宋婉如很溫順地叫哥哥,叫伯伯。新“哥哥”的名字很尋常,昔日汴京城裏亮一嗓子能有很多販夫走卒回頭的那種,也沒什麽字號。十五歲的年紀和他爹一樣虎背熊腰,宋婉如須仰著頭才能看見。

他搓著手直愣愣地笑道:“爹說你再長大長壯些就給俺做渾家,俺家妹子也像你似的麵皮白淨。”

於是宋婉如便問他口中的妹子怎麽不見,卻不料他的大手狠狠地搓了搓黝黑粗糙的臉,紅著眼眶說道,“那狗日的金人外公搶去送給金人了!”

淒淒複淒淒,弟亡何必悲,嫁娶不須啼。

宋婉如安安靜靜地把弟弟葬了,然後把自己嫁了出去。沒有三書六禮,也沒有賓客親友,在她眼裏其實更像是把自己賣了,為了一口飯一個住的地兒。洗衣、做飯、縫補,她讓那位伯伯覺著值當,甚至在得知她會讀書寫字的時候還隱隱生出了些許稀罕來。宋婉如很感恩,她覺得自己真是幸運極了,就這麽過下去也很好,她覺得很踏實。爹娘去世後再也沒有過這種踏實感——宋婉如知道他們都是慣殺人的軍漢。

她以為自己那無形的賣身契是一輩子,沒想到一輩子這麽短,不過區區一年有餘,她便再也沒見到人了。

他們的袍澤見到她,愣了愣嘻嘻哈哈地笑道:“沒想到劉大說給他兒子搶的個小娘皮居然這麽俊,好口風!”一句未了,已經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宋婉如沒有哭,她隻是用他們留下沒吃完的米糧又渾渾噩噩地過了年。建炎三年,這一年她及笄了。

不知是誰在元日放了一掛爆竹,劈裏啪啦。她麵無表情地一下一下剁著薪柴,被爆竹聲驚得手一抖,登時指間鮮血直流。她吮著指,元日的冷風鞭子似的抽在臉上。

這個開門紅痛了些,宋婉如有點後悔。就她一個人,劈這麽多柴做什麽呢?

妾本汴京人,今作汴京客。居住在汴京,舉目無相識。

汴京城裏又有官家了。據說官家甫一入城便做的好詞,隻是這詞卻恰恰是寫給甫一入城便去了的留守相公的。

宋婉如是和一位她認的乾姊姊聽說這首詞的。官家來了東京,城內顯而易見得一日日繁華起來。可這繁華和宋婉如沒有多大關係。她要穿衣,要果腹,她得先活著。

無依無靠的青春女子想活著能乾什麽呢?白樂天兩句詩概括的精妙,一曰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二曰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有什麽不好的呢?再差能差過昔日汴京道中餓殍白骨嗎?再差能差過被金人外公獻去的滿城女子嗎?與其哪天不知被什麽人騙了賣去,不如她賣她自己,賣得個好價錢。

乾姊姊也是開封人氏,其父與爹爹曾是衙門中的故識。闔家戰戰兢兢地活過了靖康,她卻在建炎元年官家登基後,被人強行“尋訪”成了“浣衣娘”。不知官家是不是被金人嚇住沒有興趣的緣故,到了明道宮又被賜給了一位禦前班值。元月十五官家回京,隔日宋婉如就遇見了親自上街采買的她。

依律,凡伎|女當入官登記。宋婉如是去登記的。

姊姊把詞給了宋婉如,神情複雜地問她:“會唱嗎?”

當然會。東京城早已經沒有昔日那般多能歌善舞好顏色的女子了,能品詞鑒詩的更是稀罕。宋婉如滿手的傷痕老繭,風霜色還沒養好,重新拿起了姊姊借給她的竹簫。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城東新開正店酒樓內原本漫不經心的幾位文士失神地看過去,其中為首的問她姓名。

姓名啊。不見屍首的劉大父子隻知她姓宋家中行一,認的姊姊也早忘了她的名隻記著她的姓。宋婉如沒有想到,再被人客氣地問“芳名”,居然是在如此的境地。她嘴唇動了動,一個“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何易晞。”她說。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但她並沒有因此聲名鵲起。她不願意,放不開,她怕見到回京的舊人,響亮亮地愕然叫一聲“宋大娘子”。索性她倚靠的正店也並未逼迫——何必逼迫呢?連店家都不知道能開幾日。建炎三年,距離靖康之亂才多少時日?金人何時南下?東京會不會再次被圍?從前慘絕人寰的境地會不會再次出現?沒有人知道,宋婉如見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惶惶然下意識規避此事。

避無可避。半年後,建炎三年中秋節一過,都省勸誡平民婦孺,若有南方可依者,不妨離京,然青壯軍屬非得開封府批文,不得隨意離去;樞密院宣告城產業,即日內納為軍管,若有軍需,拆屋、征用之屬,一律不得違逆,並將城青壯登記在冊,以備調用。

宋婉如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地方可以托庇。掄才大典中官家的話早就流傳出來了——宋金全麵戰爭。正是非常時期,沒有人來注意寥寥登記在冊的官伎。可是她也不想草草尋得托庇。能靠誰呢?最終誰知道會不會被輾轉賣掉以求口糧或者獻媚金人呢?她所擁有的,也不過就這麽一點點看似可以自決的自由而已。

不過可能是離京的婦人太多,宋婉如居然被搜刮去當成廚娘,官家的吳夫人領著些許宮女在河堤上給人燒水煮飯。

宋婉如想起幾年前金人圍城的時候,那位北狩的官家也曾穿甲戴盔登城巡視,還把禦膳房為皇上做的飯食賞給士卒們吃。做派都差不離,不過她眼看著這回河流越來越寬,城牆越來越厚,她茫茫然地想,這一次,官家就算要離京,應該也會慢些時日的吧?畢竟聽說這位官家也曾打贏過金人的。

不過她沒等來金人。十一月的東京官府還扭扭捏捏地說是半開放,城中士民卻像是憋得狠了陡然熱鬨起來。接著幾年仿佛是做夢似的,一場又一場的勝仗傳來,甚至於酒樓內都有士子酒後效法王荊公直言,金人不足畏,故政不足法,二聖不足恤。

隻是她也沒什麽人值得自己去為之擔憂安危了。

曾經的官家雅善詩詞,如今的官家更雅善詩詞;曾經的官家後宮佳麗無數俱被掠去,如今的官家為康王時也粉黛無數,仿佛也皆被金人奪走;曾經的官家姓趙,棄臣民而不顧,如今的官家便是其子其弟,也曾棄京師兩河而南奔;曾經的官家二十年來素有“輕佻”之名,如今的官家也有不少士人抨議“輕佻”。

然而她不知道,為何這位官家有萬般相似之處,卻能讓金人一次次退卻失敗。正如同她不知道為何命運如此無常,東京上下的日子似乎越過越好,而她的爹爹、娘、長兄、弱弟,乃至於妥協下自擇的良人卻再也沒法見到這越來越好的世道。所有人都慢慢沉淪其中,人心思安,沒有人希望重演一遍靖康之事,大家都在奮力做著豐亨豫大的煌煌舊夢。仿佛隻有這樣,那些苦楚,那些噩夢,那些不及收埋的累累的白骨就能真的像夢一樣拋之腦後隨風而去,就能完全當做沒有發生過,泰然地接受所謂越來越好、越來越安樂的生活。

她也幾乎都忘卻了自己的姓名,越發習慣於別人喚她“何娘子”了。

“何娘子,潘官人具備厚禮,言將大宴賓客,請娘子過府一敘。”

“何娘子,時新花樣送來了,這是剛出來的邸報。”

“何娘子,張小官人請三日後依詞唱曲助興,說是席上當有文人填詞……此宴規製不小,娘子去一定會揚名。”

她沒有去。

張小官人請的伎樂不少,張太尉的筵席一連辦了幾日,一日比一日盛大,一日比一日更貼近那個堂皇靡麗的舊夢。到了第七日,她帶著帷帽也遠遠地觀賞了一場許久未在東京城上演的頂級宴會。

宋婉如恍惚想到許久以前,爹爹談論過的蔡王的奢靡,講述過的官家的艮嶽,還有兄長質問過的萬羊之費。隻是這一次東京的士民卻不像以往“苛刻”地“譏嘲”了——所有人都知道張太尉和那些帥臣一般是匡時救國的今之衛霍,貪財怎麽了?宋朝立國百年來軍中糜爛的傳言還少嗎?宋軍能戰難道不已經很難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