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剛才恍然間，覺著韓希孟疼惜自己的神情似曾相識。</p>

上回韓希盈陪著沈氏去裁縫鋪，看出那個原來和她走得近的女工阿珍剛哭過時，也是這般驚憂關切的眼神。</p>

當時鄭海珠之所以對那個場景保持記憶，一是因為自己那天，剛因為阿珍繡花時愛聒噪，既妨礙其他人工作，又容易把口水噴到做繡品底子用的絹紗上，而罰掉了她三天工錢。</p>

二是因為，自己當時確實也發現，就算韓希盈這樣心機造作慣了的小姑娘，生活中也有主動去照拂的對象，也會去關心對方的喜怒哀樂。</p>

然而今日，死裡逃生的鄭海珠，在頭腦中掃描最近得罪過的人時，自要將阿珍也算進去。</p>

雖然，阿珍被處罰後，似乎變得聽話了，還主動將零碎或者臟了的絹紗底子，給範思哲父女看過後，拿去街上賣給小裁縫鋪子，也確實把銅錢帶回交公。</p>

鄭海珠正沉思之際，侄兒守寬敲門進來，稟報道：“小姐，姑姑，前頭來說，盧公子求見，還，還有顧二公子也來了。”</p>

……</p>

前廳之中，韓府當家的二奶奶錢氏，正吩咐丫鬟給盧、顧兩位公子看茶。</p>

錢氏心道，莫看這盧象升盧公子才十七歲，行事當真細心周致。</p>

他說有緊急的事體要直接講給韓希孟和鄭海珠，卻曉得去顧府拉來顧壽潛。</p>

否則，正值男主人韓仲文去蘇州談生意、不在家中，盧象升莫說去見兩位年輕女眷了，便是踏進大門，也恐招惹物議。</p>

而由顧壽潛這位韓府的準女婿一道陪來，就無甚不妥之處了。</p>

待韓希孟和鄭海珠進來，盧象升瞄一眼蹲在門口飭弄花草、其實行望風之責的鄭守寬，開門見山道：“盧某看兵書時，約略記得磷火的一種用法，方才匆匆趕回學校藏書樓，翻閱溫故，果然找出那幾頁，或許可以解釋，磷火為何沒有速燃。”</p>

二女異口同聲問道：“為何？”</p>

“用木炭與硫磺，一同煆燒，可得到黃如菜籽油的汁液。若將磷石放入其中，石亦溶之。封存於瓷瓶中，則靜如水銀。若澆灌在物上，初時看起來隻是水漬，但隨著硫炭水揮發殆儘，磷油顯露，便會突然騰起火焰。”</p>

鄭海珠聽了盧象升所言，不由暗暗赧然。</p>

這估計就是初高中化學知識，白磷的硫化碳溶液，可惜自己都還給老師了。</p>

她凝神回憶一番，恍然大悟，向盧象升道：“隊伍出發前，我等在車下，因讚歎馬兒紮得精美，還仔細瞧過，絹帛上肯定沒有水漬。而巡遊開始後，唯一有可能靠近花車、澆灌液體卻不引人注意的，是手持桑葉枝條、潑灑井水起舞的女娃娃們。倘使凶手混於其間，將硫磺磷油潑在馬腳上，隻消過得片刻，那馬，便如同中了天火，爆燃起來。”</p>

一旁的顧壽潛聞言，忙道：“那些桑農，多為我家的佃戶。明日我便以陪盧賢弟遊佘山的由頭，去桑園探訪，或可知曉哪幾戶出人跳桑枝舞。”</p>

韓希孟正想叮囑未婚夫幾句，屋外的鄭守寬忽然高聲道：“三小姐，三小姐從詩社回來嗎？”</p>

韓希盈匆匆跨進屋，見到鄭海珠的模樣，一臉駭意，繼而又作出鬆一口氣的表情，道：“方才聽範破虜講，阿珠出了事，好在盧公子智勇雙全，總算有驚無險，一點皮肉傷。阿珠，大難躲過，你必有後福。”</p>

鄭海珠道一句“多承三小姐掛念”，又淡淡問：“三小姐今日沒去詩社，去的我們學校？”</p>

韓希盈滿臉誠懇：“先去的詩社，再去的學校。阿珠辦起的學堂，那般有趣，我也覺得麵上有光，便邀詩社的姐妹們去瞧瞧。”</p>

二伯母錢氏，性子本就綿軟老實，如今對鄭海珠也不像對尋常仆婢那般，而是頗為在意她的喜怒，錢氏知曉鄭丫頭對三房母女都厭憎，遂以長輩之尊，出來和緩氣氛，對韓希盈笑道：“阿盈，可去看了你大姐的裁造刺繡坊？”</p>

“看了，範師傅和破虜小妹妹，管得真好。”</p>

“好，等你出嫁時，也給你陪嫁這麼一份產業。”</p>

“呀，伯母怎好當著貴客說這些，阿盈先回屋了。”韓希盈登時作出羞臊局促之態，起身，垂眸捏袖地衝盧象升和顧壽潛福一福，告辭出去。</p>

鄭海珠對此女的綠茶風格，已見怪不怪，此際琢磨的，乃是她為何忽然引領一眾鬆江小名媛去參觀學校和韓希孟的產業？</p>

定不是因為突發閒情雅致。</p>

此前姚氏說過，韓希盈不止一次地告訴鬆江大戶女眷們，姐姐不愛蘇繡、獨辟蹊徑地模擬畫繡，若是臨摹宋畫也便罷了，偏偏又去琢磨東瀛的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