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回來了？”</p>
“恭迎夫人。”</p>
“呀，早就聽說崇明的布比我們鬆江的還好，謝夫人賞布。”</p>
文哲園中，仆婢們紛紛向鄭海珠行禮、致謝。</p>
然後，眾人心照不宣地看向董二丫。</p>
董二丫是鄭夫人最早從鎮江運河邊招來的心腹，自韓希孟懷孕後，就一直侍奉她左右。</p>
顧、韓兩家的婆子丫鬟們，雖背地裡嘀咕這個從前賣苦力的山東大妞交了狗屎運，明麵上還是越來越把她當紅人來敬著。</p>
何況此番少爺乾出這麼大蠢事，鬆江府都傳遍了，董二丫陪著少奶奶自崇明回來後，文哲園裡的男女主人間到底是個啥光景，董二丫肯定比誰都清楚，肯定要急著與鄭海珠說叨說叨。</p>
董二丫仍是憨憨地一笑，全當彌散四周的微妙氣氛不存在似地，向鄭海珠道：“少爺和少奶奶今日都在園裡。”</p>
鄭海珠撣撣身上的灰，神色如常道：“我回屋洗漱後，就去他們院裡敘話。讓人把我帶來的崇明金瓜刨絲，拿小麻油和鹽醋拌了，送過去給少爺和少奶奶嘗嘗鮮。”</p>
董二丫笑道：“少奶奶正疰夏，定會喜歡吃這個。那我先去給少爺和奶奶稟報，夫人的車馬已安然到家。”</p>
鄭海珠淡淡“嗯”了一聲。</p>
仆婢婆子們也紛紛散開，繼續做事。</p>
他們雖詫異二人對話的簡略淡定，同時倒也稍稍卸下了惴惴之情。</p>
董二丫仍將顧壽潛這個一家之主，放在前頭，鄭夫人居然和風細雨地搭腔了。</p>
夫人的火器廠進了奸細，手下乾將又被女真人殺害，今日是夫人在塵埃落定後頭一次回文哲園，但她似乎對顧少爺並無洶洶怒意。</p>
大宅的仆婦小廝，總是希望家門風光，平日裡出去采買，都神氣些。鄭海珠這樣的朝廷敕命夫人在文哲園有一處寓所，就是顧家的風光，下人們內心不願鄭夫人與顧宅恩斷義絕。</p>
鄭海珠略洗風塵，換了身像樣些的裙子，往顧壽潛和韓希孟的院中去。</p>
一個多月前，韓希孟在崇明正將那台珍妮紡紗機與宋應星琢磨得差不多時，乍遇女真奸細險些炮擊莊子的巨險。她很快就決定離開崇明。</p>
“阿珠，當初我從匪寨脫險，壽潛在流言蜚語裡那樣護我。如今他定已成全城士庶的笑柄，我得回家，至少讓外頭看起來，這一戶的大娘子，還在。”</p>
從韓希孟晦暗的麵色和疲憊的語氣裡，鄭海珠完全理解她沒有付諸言詞的那些情感，憤怒，無奈，愧疚，彷徨。</p>
這對夫妻於她鄭海珠有舊恩，且已從主仆關係變為摯友關係。</p>
做丈夫的那個，再是做了愚蠢犯渾的事，以至於間接導致了吳邦德的死亡，她鄭海珠也不能像無腦爽文女主那般對韓希孟吼：踹了他，跟我過。</p>
不但不能這樣做，還得靜下來想想，怎麼疏導後續。</p>
顧壽潛，就像昔年在赫圖阿拉的穆棗花，他們不是本質奸惡，隻是性格中或莽撞或天真的一麵，令他們在人生的某一程行路中，險些或已經踩坑。</p>
此刻，踏進夫婦二人主院的鄭海珠，一眼瞥見牆角剛剛洗了送回的兩隻紅漆馬桶。</p>
一隻嶄新，一隻稍舊。</p>
鄭海珠於是明白，兩口子這一陣，多半是分房睡的，顧壽潛應是睡的書房。</p>
仆人們手腳麻利，已將爽口的金瓜絲配著綠豆粥上桌。</p>
顧壽潛從書房裡走出來，形容清減憔悴，衝鄭海珠拱手：“鄭姑娘，壽潛蠢笨顢頇，於你有愧，更對不住戚老將軍和吳，吳公子。”</p>
鄭海珠盯著顧壽潛，歎口氣，沉聲道：“你還對不起小姐。你上誰的當都行，怎麼能上韓希盈的當呢？”</p>
顧壽潛委頓地低著頭。</p>
他自問此番著了韓希盈的道，絕非因了什麼桃色念頭，但鄭姑娘說得對，自己的所謂心軟，就是對妻子的深深傷害。</p>
門簾輕響，韓希孟牽著兒子顧佐佑的手踏出門檻。</p>
顧佐佑拿著宣紙，先小心地察看一眼母親的臉色，才噔噔噔跑到鄭海珠麵前，奶聲奶氣道：“姨媽，我畫的黃鸝，給姆媽做繡樣子的，姆媽剛剛已經在配絲線了。”</p>
鄭海珠摸摸他的頭，誇道：“畫得好，是你爹爹教的筆法吧？”</p>
顧佐佑趕緊又瞄一眼顧壽潛道：“昨日爹爹教了我一天，光是翅膀就畫了很多隻，二丫說，都能開鹵味鋪子了。”</p>
鄭海珠展顏，心中也有數了。</p>
允許寶貝兒子去他爹書房呆一天，兩口子的情意就還在。</p>
果然，韓希孟走到顧壽潛和鄭海珠麵前，沒有冷若冰霜的表情，對著顧壽潛的口吻卻肅然：“就算我信你隻是菩薩心腸濫好人、而不是喝了韓希盈的迷魂湯，原不原諒你的話，也得由阿珠來親口說。”</p>
顧壽潛忙道：“我省得，省得！我給崇明買去的鐵具和耕牛，給戚總爺那處送去的夏衣和馬料，就是想將功補過，懇請阿珠……”</p>
韓希孟道：“再多的銀錢，也換不回吳公子的命，也堵不住韃子來江南嘗過甜頭的心思了。”</p>
“行了，”鄭海珠溫言止住二人，將顧佐佑抱在腿上，往孩子頭頸裡掛了個崇明細布做的草藥香包，方又開口道，“事已至此，回溯無謂，我今日來，就是與你們往前看。於私，我盼著你們仍是良美眷侶，於公，倘使少爺和小姐想去鬆江之外看看，我有個去處，須自己人把持，今日便是來聽二位的心意。”</p>
顧、韓二人被轉了話題，各自心裡倒都鬆了口氣，也感念鄭海珠的氣度，便作出願聞其詳之態。</p>
鄭海珠直言道：“我問顏宣撫買了一條海船，也依著鬆江府的規矩找好了牙行、辦好了船引，今後可以入港海販。”</p>
顧壽潛探尋地問道：“這條船不隸屬於濠明商社？”</p>
鄭海珠心道，可以，畢竟是此世中受過教育、開蒙徹底的少數人，顧壽潛雖未經過商，腦子是不笨的，聽話聽音，須臾間便聽出“我問顏宣撫買了一條海船”隱含的信息量。</p>
“沒錯，船姓鄭，隻姓鄭。我與顏大哥說得分明，因為隻姓鄭，所以不參與我、他、毛文龍合股的濠明商社的海陸販貨，而是辟出一個新的門類。你們還記得，當初在台灣，小姐問要不要參股濠明商社時，我婉拒了嗎？”</p>
韓希孟聞言，恍然悟道：“如今你要我夫婦管你這攤子隻姓鄭的買賣？”</p>
鄭海珠道：“合股亦可，但頂好居於海外的，是你們，而不是咱們雇個掌櫃。”</p>